那是一座粉紅色的校園。當時學校剛遷校,新校舍落成,所有的磁磚都是粉紅色的。作為遷校的第一屆新生,我背著剛拆封還有著塑膠味的書包,穿著寬鬆下垂以便能穿三年的制服,踩著雪白的新鞋懷著膽怯踏入嶄新的校園。
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我們是第一屆使用新教材,課本上多了許多漫畫和插圖,印製精美,字體清晰,也增加了像臺灣史這樣的課。不只我們在適應新環境,老師也在適應新教材,有些老師會語帶商量的告訴我們他們也是第一次拿到這樣的課本,還在研究該怎麼教。讀國中的感覺就是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老師不再顯得如此權威,會開始讓我們自己思考與判斷,會開始多講一些額外的與課程相關甚至無關的知識,即使大部份同學並不關心這些額外知識,有些老師卻還是儘量利用時間講給我們聽。比如說,國文老師第一次上課就問我們「國文」跟「國語」到底有什麼不同。真有意思,她居然走到臺下很認真的跟我們研究起來。為了這個問題幾乎花掉一節課。
我們也是第一次徹底實施常態編班。雖然我們班導私下透露還是有一些人並未按照電腦排序編班,意思是仍有某些人透過關係進入某個老師的班。不過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確實是徹底常態的。這種編班方式在我們年幼的眼睛看起來充滿了正義感,不再有升學班、普通班與後段班的區別,每個人平等的接受教育。就這樣,新的教材、新的被尊重的感覺、新的對正義的實踐使我對國中生活充滿熱忱。
我不曉得老師對學生的觀察到底有多敏銳。還以為我只是眾多坐在臺下學生的一員,老師怎麼可能注意我,況且我也不想引起老師的注意。我知道雖然現在的老師比較尊重我們,但如果表現得太突出,也許老師會對我們有較高的期望,那可就麻煩了。然而隨著一堂課又一堂課的相處,老師終究開始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差異。那時候班上有一位同學很胖,常被捉弄。有一回國文課他又被欺負了,國文老師居然讓他坐在我旁邊。
也大約在那時候開始我認真的想了一個問題,到底該怎麼把文章寫好?我並不想在國文老師面前丟臉,我希望至少能寫一篇通順的、內容充實的作文,文字簡要、妥善運用成語和名言佳句,還有能夠寫出心裡真正的想法,而不是空洞的堆疊字句(那時看到許多參考書裡的文章都有這種感覺,那些文章運用了許多美麗的辭藻和修辭技巧,但主旨模糊不清)。就像老師上課時總能流暢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希望自己也能寫出有想法的文章。
有一次老師出了一個關於描寫夏夜的題目。按照那陣子以來對老師表達方法的觀察,我開始有次序的鋪排場景,為每個場景賦與主觀上的描述,並且在最後,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寫著當夏天晚上獨自坐在客廳欣賞窗外景緻,「獲得了另一種美。」那篇文章居然被老師公開朗讀了出來。真是又驚喜又窘迫,許多同學注視著我。
那時候並未讀過關於文學到底為人服務或者文學獨立存在的論述,也不認為文學這樣專業的學問可能會與我相關。寫文章對我而言只是為了解決實際問題,整理內心的想法和找尋合理的思維以調整心態。寫文章當然且必然與現實生活緊緊結合在一起。一年級暑假,經過長時間籌畫我下決心寫下第一篇日記。小學五年級導師也曾讓我們寫過,但為了交作業所寫的日記跟自己真正的內心世界是不相干的。這一回不是要寫給別人看,而是純粹想檢視自己是否虛度光陰。在幼小的心靈裡我已經開始感受到那些具有道德反省與對流俗風氣採取批判立場的文章是多麼令人景仰。一些心理勵志方面的書,比如林語堂編《飲冰室夜話》(飲冰室這一辭彙原本是梁啟超率先採用的,但我確實記得那本書是林語堂主編)、王鼎鈞《開放的人生》等開始成為我關注的焦點。一本讀者文摘出版的《人生修養》,翻譯自國外許多對人生具有深入體驗的作家所寫的作品,對人類心靈世界充滿深刻洞察的文章經典集成,成為二年級寒假孜矻的主題。
良師和益友是促成一個人邁向卓越的兩項要素。那時候有一位同學每天放學都會與我一起牽著腳踏車同行,我向他發揮許多高見,也將我讀到的那些勵志書籍借給他。或許真是一種緣份,我與其他同學沒什麼話題可談,惟獨就有這麼一位朋友認真而充滿興趣的與我一起研究我們所謂的人類偉大思想精髓。就在國文老師開始習慣性的朗讀拙文,那位同學每天毫不懷疑的與我同行,以及寫日記成為固定功課之後,無形中我開始踏上了一條與別人不同的路。只是當時的我並不了解這點。
有一回老師說我的文章應該要寫到二、三千字,才足以發揮思想,六百字太短了。有一回我為了描寫一段參加繪圖比賽的經歷,文章完全離題了。老師還是朗讀了那篇文章,先告訴同學這篇文章離題,接著又稱讚我對於生活的熱忱。有一回我大膽的寫了一篇帶有濃厚批判立場的文章,雖然我的立論並沒有足夠的證據,只能算是一種主觀的批判,老師還是朗讀了出來。她也不避諱的告訴同學這是一篇具有批判性的論說文。真有意思。
我可以隱隱約約感覺到國文老師是一位在升學主義時代中訓練有素的老師。她對於參考書和課外補充教材之重視,以及對於考試類型之詳密分析都頗為令人震驚。記得我一、二年級勤抄筆記的時候,每一課的課文旁邊佈滿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都是跟隨老師寫黑板的筆跡。那些筆記並不是什麼人類偉大思想的結晶(至少當時在我看來是如此),而都是補習班和參考書商蒐集歷屆考古題的一些陳腔濫調。果真是臺灣填鴨教育的最佳反映啊!不過,我也明確感覺到國文老師自己正試圖轉變這種因循而毫無生氣的教學。她確實用心的思考過該如何讓課堂不只是為了準備考試,而是符合於學生真實的生活,讓學生能夠體驗與感受文學的美,能夠懂得思考、為自己找尋出路。有一次課文裡提到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她果真找了一張CD放給我們聽。有一回課文上到奚淞的《美濃的農夫琴師》,她從同學那裡打探到我曾經在音樂課表演過胡琴,於是她也讓我在國文課表演,甚至還到她的導師班演出。然而,最能表達一位老師如何啟迪學生思考與良知的,我在此想特別記錄一件平凡的小事。
有一天早上第一節就上國文。老師進來後並沒有打開課本,而是走到臺下告訴我們,她今天如何匆匆的出門,來不及吃早餐,只好在福利社買了一瓶優酪乳。她一下就喝完了,但這個瓶子卻馬上從全新的變成了垃圾而將被丟棄。為什麼?好浪費啊!老師好像對於自己輕易的浪費一個瓶子感到十分懊惱。作為一位升學主義訓練有素的教師權威瞬間消失了,這時候老師居然和我們討論了一個如此簡單且如此不切實際的問題。買早餐和買飲料的人可多了,他們一定覺得莫名其妙。或許是我自己也並不隨便買東西吧,我了解對一個缺乏買飲料經驗的人來說,一次買飲料並丟棄空瓶的行為對良知造成的震憾將讓他沈思不已。
國中三年很快消逝了。許多老師都只教過我們一年或兩年,很幸運的班導和國文老師從來沒有換過。畢業前國文老師和我談了升學方面的問題。她問我將來想讀什麼。我說我想去學商業設計,看起來這是一個可以接觸與自己不同的人的好機會。她有點奇怪,認為依個性來說,我應該在學術思想領域深造的,或者至少應該學習純藝術,而不是商業美術。她甚至告訴同事這件事,有另一位國文老師也來和我談了這個問題。然而我把人類社會想像得太單純美好了,並沒有接受她們的忠告,固執的走向自己選擇的路。
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朝著自己的理想邁進了。即使沒什麼高尚的理想,也都走向了自己該走的路。每個人所重視的價值不同,在多元社會裡對各種價值都應該給予尊重和肯定。然而,似乎只要一個人決定過著一種內省的生活,他的世界就會變得冷冷清清。這是當時我完全不了解的。我抱著社會觀察的心態進入一個其實我並不喜歡的學門,不經意違反了大多數人的價值觀。所謂的尊重一方面包含了理解與重視,一方面則不會強迫別人改變他的傳統。然而在許多情況下,我的最佳選擇是只能讓自己顯得一無是處,以免招來更多麻煩。許多年後,我終於了解群眾確實是盲目的。我可以觀察群眾,但不要再參與其中。在我俱備足夠的影響力以改變群眾之前,參與群眾的兩種通常下場就是:迷失自己或者造成不快。我終於學完了這漫長而多災的一課。
我再度回到了校園。當初按照自己單純想法所選擇的那門艱鉅的社會觀察課程整整耗去我十一年的青春歲月,從十五歲國中畢業直到今天。我終於回到學校,重拾當年中斷的夢想,開始進修人文領域的課程。開學典禮上有數百名新生,我懷著興奮看著眼前的每一個人,不知道有人也在看我。當我們走進另一間空教室取用餐點時,人群中走來一位阿姨直直注視著我。穿著灰色連身衣裙,但我完全看不出來是誰。
「阿姨,請問您是……」我試探的問道。
「我看你很眼熟,我們應該見過。」她答道。
「那麼,請問是在什麼場合?」我開始覺得窘,真是失禮。
「我以前是一位國中老師。」她開始微笑。
「啊!賴玉盆老師!」
我們都瞪大了雙眼。人海茫茫,歲月悠悠,居然可以像電影情節般穿越時空以這無比奇妙的方式重逢!瞬間國中的一幕幕場景和此時老師的面容剪接在一起。太令人震憾了。老師說她剛退休了,為了修一門日文課才到這裡來,也是剛入學新生。想不到我居然和老師成了同學。在短暫的十分鐘談話裡,老師只簡略的問候我的近況,看我講得很靦腆,於是便接著滔滔不絕的回顧我以前的那些光榮事蹟。很窘,但真的很窩心。能夠在老師眼裡顯得重要真是我莫大的榮幸!
七年前專三的暑假我曾回去探望過她。當時她的臉看起來變圓了一些,變得比較和藹可親。如今老師看起來完全不同了。老師的眼睛變得好大,像小孩子般有一雙單純的眼睛。這就是所謂返璞歸真的至善境界吧!改變實現了。歷經漫常艱困的十一年的沉潛,當初懷抱高尚理想的人都扭轉了無望的現實,實現了他們充滿希望的夢。喜歡哲學與歷史的人果真進入他所屬的學門;為了拋棄一個小空瓶而懊惱的人,儘管被別人覺得莫名其妙,然而她終究擦亮了自己的心,照亮了別人。感恩這生命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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