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是多長的時間啊?寫一首三千行的長詩差不多吧。五百行寫前三年,一千行寫中間三年,一千五百行寫後面三年。詩裡交織著各種人物,有家人、同學、老師,後來變成了同事和長官……隨著詩的鋪排,同學一群一群的相聚又離開了,奔向各自的前程,偶爾有幾位老師目送他們遠去。不知不覺的,詩裡慢慢出現許多複雜的情節,每一個角色變得性格鮮明,情節也變得愛恨交織。有時候突然跳開,整個故事前言不接後語,一下跳過好幾頁空白,重新另起一段文章。詩一直這麼往下寫著。人物來來去去、情節起起落落,詩人常常忘了自己在寫詩,沈浸在虛幻又真實的記憶裡,對著一個句子凝望許久。有什麼事情是不變的呢?
2001年暑假第一次來到慧德精舍。那時候年紀還小,很怕生,正開始思考著一些以前從不曾想過的事。足足有半年的時間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快樂無負擔的活著呢?他們一點都不覺得日子空虛、活得很不踏實嗎?好奇怪,掩飾著對事物終極意義的無知而終日無憂無慮的生活著,這不是很虛偽嗎?可是為什麼大家都這樣?那一年暑假下定決心展開人生的第一次遠行。為了表明從今開始覺醒的人生,把以前老師和同學寫來的信、畢業紀念本等等都拿去碎紙機切掉了。唯一留下的是三年以來孜孜矻矻寫的日記,這些日記是讓人從昏昧中覺醒的泉源。七月初成行,初來乍到全新陌生的環境,才突然覺得似乎把事情弄得太嚴重了。幸好憑著一點點僅存的理智讓自己平靜下來,度過了一段安靜的日子。但月底桃芝颱風過境時已經毫無勇氣,慢慢了解為什麼許多人寧願虛偽的活著。改變是困難重重的,改變自己尤為艱鉅;追求真知的代價是巨大的,而且往往換來的是更加迷惘。自己能力有限,什麼也做不好。當時的心情就跟陰鬱的天空一模一樣。
颱風過後一週,山路也差不多通了,就這樣草草結束第一次遠行。正在重新適應原來那熟悉卻充滿束縛感的環境時,機緣巧合,跟爸爸到彰化慧德精舍旁聽暑期教師學佛營的課。同樣是招提蘭若,氣氛卻完全不同。或許是在都市地區的關係吧,缺少了一點肅穆莊嚴,卻也多了一些平易親切。突然覺得或許內在的改變才是重要的,外在的環境沒有什麼好與壞,只是形式不同罷了。
儘管了解環境如何並不重要,接下來的半年卻醞釀了更加堅定的改變意志。人當然可以也應該改變自己,但如果能夠選擇一個更適合自己的環境,為何不呢?窩在原地什麼事也沒做,卻高唱著自己變得更好,這不是很虛偽嗎?為了表明從今以後過著覺醒的人生,第二次遠行以學業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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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年(2002)大年初一,隨著向老和尚拜年的人潮入山。是團聚呢,還是別離呢,分不清了。或許應該要說是重逢吧。相隔半年,有一些新面孔,大部分則都是認識的。在廚房(專有名詞稱為大寮)工作要背法師名字的順序,這樣才能按照戒臘排缽。先前背過的東西稍微複習一下就很流利,先前見過面的人也很快就熟識了。但有些事情卻怎麼做都還是笨手笨腳。比方說要把一個很大的鍋子刮乾淨,那簡直是夢魘。鍋子很重,如果是飯鍋的話更難刮,時間卻很趕。門上貼著一塊牌子寫「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意思是一定要刮很乾淨才行,不能留下一粒飯。那時候經常躺在床上還繼續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刮鍋子的動作。有時候工作也充滿樂趣。比方說早課時廚房的人都要先離開,常常時間都會很剛好,三皈依的第一梆大罄敲下去時,我們剛好衝下去推開大殿的門。那種感覺很妙。
山上每個地方都會有不同的氣味。大殿內部用一種特殊的木材做的,沒有問過那是什麼木材,聞起來有點嗆鼻,但很香,會讓人心情很好。閱讀室好像也是同樣的木材。大殿門口兩側種了一些樹,右邊是桂花,不過我們通常從左邊出入。左邊不知道是什麼樹,枝很細很長,彎成弧形,開大朵白色的花,開花時散發著濃郁的蘋果的清香。廚房的味道很不一樣,有一點油鹽之味,容易讓人想家。山上的聲音也很特別,大部份的時候很安靜很安靜,晚上八點到隔天早上六點是止語時間,除了工作上需要是不可以講話的。這種安靜本身就很美。除此以外,課誦時輾轉昂揚的梵音充滿宗教之美,令人油然仰望上蒼或者低頭內省。一些法器,比方罄、鐘和鼓讓人專注,板使人抖擻。晚課後法師們各自放蒙山超度亡魂,他們通常會搖鈴招魂,於是一片鈴聲混合成為晚間八點以後的特殊音調。鈴聲很清脆,若隱若現的傳進閱讀室裡。要是鈴聲都結束了,表示夜也深了。
那陣子監院和尚正熱衷於研究唯識學,《唯識三十頌》成為重點課程。有一回在評論同學覆講時做了一次隨機開示,提到佛法自入中國、隋朝智者大師開創天台宗以來,一直以天台為正統詮教體系。可是現在卻有轉向以唯識教觀為主流的現象。怎麼說呢?民國楊仁山大德復興唯識學後,同時伴隨西方心理學的發展,唯識漸漸成為顯學。現今西方人愈來愈重視關注人的內心世界,不論文學、藝術或社會科學領域,都致力於發掘深層心理狀態。如超現實主義和意識流寫作手法等,都循此脈絡而出。社會科學方面,也逐漸由量化概括方法而傾向注重背景脈絡的、主觀差異性的質化研究。更進一步,西方心理學家也開始研讀《成唯識論》等東方典籍,使唯識成為時代性和世界性的學問。但我們要了解天台和唯識的差異。天台是性宗,由本性立說,主張眾生皆有佛性,儘管當前繫縛於煩惱中,也不減損本性之功德;唯識是相宗,由心識立說,主張眾生皆有八大意識,身口意一切造作均含藏於第八意識中,由業種招感外境而使眾生陷於繫縛,又由轉識成智而解縛。這意味著,天台是佛的角度看眾生,唯識則是眾生的角度看佛。佛看眾生,無不清淨莊嚴,只管眾生具有和佛相同的本性而加以啟發;但眾生要修行成佛,不明白佛的境界,只好先詳盡描繪眾生本身已知的境界,再把這一切否定掉,反推而知佛。這就好像蕅益大師的比喻:唯識如畫龍,天台如點睛。學唯識的人要先不殫繁瑣把龍畫出來,但不能僅止於此,到最後仍然要銜接天台思想,為龍點睛,龍乃有神。監院和尚說,我們現在雖然學唯識,但有一天還是要融會於天台。從前蕅益大師年輕時先學天台,後聽唯識時心裡覺得疑惑而提問,得到的答覆是「性相二宗不許相會」,顯示當時天台和唯識已經被視為兩個完全不相通的系統。但蕅益大師不接受佛陀圓滿的教法卻不能相互發明,因此開始獨自苦心參究,順利融會兩者。我們現在使用了蕅益大師的註解,正是跟隨大師的腳步學習圓滿佛陀教法……。
那是一次鼓舞人心的開示。我當時很慶幸自己年紀輕輕就能在這特殊的時空環境下聽到這外人聽不到的灌頂醍醐。那種感覺就好像一件事情原來如此簡單,過來人十分鐘的談話就扼要的點出重點。但附庸風雅的人卻總是把事情描繪得撲朔迷離,使人倍感困惑。啊,要是當初窩在學校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啊!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
但是不是還少了點什麼呢?我也不曉得。隨著春天逐漸進入尾聲,寒冬的陰鬱消散,似乎也預示了分別將再度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日子一天比一天充實。不管是道場的規矩、廚房的工作還是課程的要旨,好像差不多都熟悉了。這時候心裡反而不踏實起來。我真的屬於這裡嗎?當輔導學長告訴我下個月將舉辦一次戶外參訪,要到外面踏青時,我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可是當初冬天未結束前,有一天大寮自己做饅頭,那時候我才剛和廚房的人熟,比較知道怎麼和他們聊天。組長看我還滿喜歡做饅頭,就開玩笑說他要是沒出家的話,要跟我們一起開一間麵包店。呵呵,我那時很開心呢。可是怎麼現在卻不開心了呢?好吧。總之每一個想法都有實現的可能。不是開麵包店,而是另一個想法。那是一個卑微的小願望。我希望如果出去玩的話,能和家裡的人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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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許多事情已經模糊而難以釐清了。要讓遠行能順利成行,需要很多很多因緣條件,也需要在心裡設想各種理由,絕不會是單一一個理由可以決定整件事的。同樣,要讓一個向上的生命變得卑微也是如此。比方說,我拿睡不夠和胃不好當理由,也沒有人能反對我。我也可以說自己還沒當兵,繼續待在這沒有正式學籍的環境不是辦法。諸如此類,每種說法都可以有根據。不過關鍵的因素究竟是什麼呢?這是當時法師們最想了解的,也是我自己一直弄不清楚的。或許總歸一句話就是缺乏自信吧。我不相信自己能如此順利簡單的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伽,總覺得這背後有一些隱憂。既然如此,不如放棄吧。晚春時分,結夏安居前半個月的一天早晨,看著大家做早操,我把棉被曬在廣場上,重新踏上茫然的旅程。
人的個性真的很難改變,我老是會重複同樣的思考模式,也老是會回到原點。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回到原點可以讓人把事情想得更清楚。不過當生活老是回到原點時,就會顯得很富有戲劇性(因為要面對同樣的人事物,這樣可以引申許多情節)。這一年夏天,我又回到慧德精舍旁聽教師營。啊,一年就這麼過了。去年的情景記憶猶新,但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人感到恍若隔生了。短短三天的研習,暫時把人拉回到山上的美好時光。雖然兩個道場的氣氛是完全不同的,卻又在許多地方透露著共同的特色。比如說,早上十一點左右也會聽到廚房在打板,這和叢林的規矩是一樣的。這就是所謂的十方常住吧。僧人的確不屬於特定的地方,只要哪裡有規矩,哪裡就可以棲身。
從那一次開始我負責錄音的工作。整個教師營是由當地一些中小學老師組織的一個稱為智老師的團隊辦理的,我算是由爸爸帶去跟著幫忙。能夠像這樣子幫忙是很快樂的一件事。當時年紀小,心思單純,只是乖乖把事情做好,沒有想過別的。那次以後,由於發現像這樣累積的錄音帶愈來愈多(爸爸經常參加許多課程,那些錄音帶堆得到處都是),於是開始研究如何把錄音帶轉錄成CD,之後又進一步轉成MP3。當時正是MP3在市場崛起的年代,市面上剛推出MP3播放器,可以外錄,但音質很差,只有CD音質的八分之一(標準CD音質檔案位元率為128kbps,當時MP3外錄音質為16kbps,法院開庭就是使用這種音質錄音)。我就從那時起正經八百的把那些錄音帶一片一片轉錄起來,甚至還研究轉錄VHS錄影帶。當時真的很單純,就只是想找點事做,一頭栽進轉錄和資料整理的工作裡,而且非常追求完美,隔年暑假技術更成熟時,覺得先前轉錄的一些效果不好,又把至少兩部經典重錄,最多還有錄到第三次的。記得有一部《地藏經》長達125回,一回60分鐘,我相當於轉錄了250小時。當時做這些也不為了什麼,就只是喜歡做。許多年後才知道,要讓一個人無條件甘願做一件事,原來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或許因為慧德精舍兩次都在我最落魄的時候讓我重新感到尊重的緣故,往後每年都期待著教師營的到來。2003年初,我繼續回到學校上課,接著原來下一班讀。原來的同學變成學長,不過他們大部分人都不錯,會來看我。有些人把我當成英雄。新的同學許多也待人熱忱、樂於助人,日子也就這樣過著。但差不多過了半個學期吧,還是覺得很累,功課跟不太上,還有其它許多理由加在一起,有一天我問爸爸是不是可以轉學。爸爸說想轉去哪呢?轉了以後是不是還要再轉呢?為什麼不讓它隨隨便便的過,空閒時間幫忙錄點音,這樣也有做到事啊!這時候我才清醒過來。想起從前監院和尚曾經分析過一件事,說雖然唯識學裡定義了十一種善心所(此依天親菩薩),不過我們一般凡夫真正能相應的只有前面三個——信、慚、愧。自無貪、無嗔、無癡以上都是禪定境界。而信又很微細且很主觀,唯一能根據客觀條件來評判的,其實只有慚和愧而已。簡單的說,判斷善的關鍵,就是根據慚愧心……。
啊,我並不想讓自己變壞啊!經上有一段話說:「世人學道,要當得其本師,而乃解爾。」一個人講話對方要能接受,要有緣。我並不想去找什麼輔導室之類的,我又不是問題學生。不過我確實遇到一些問題。好在大概是絕處逢生了吧,由於想起監院和尚的話,終於真正把心定下來。這時候才了解,從前在山上聽經一直不覺得有什麼實際作用,是到離開道場許久以後,才把道理一句一句實踐出來。學期末,我在一些特別落後的科目上終於順利低空飛過,沒有任何一科被當,總平均竟然也還超過八十分。這時候也才想起輔導學長講的,不要覺得那些離開道場或還俗的和尚有什麼不好,他們並沒有失敗,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學佛罷了。學習是一個過程,沒有所謂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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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暑假真的特別開心,興致高昂回到慧德精舍。這一次還借了一台DV錄影。奇妙的是,我對這一次課程留下的印象反而沒有上一次那麼深了。快樂的事情總是不容易讓人久久放在心上。暑假過完後,新的學期我在各方面都大有長進,國文老師還送我兩本很有深度的書,大大增長視野。這時候也終於決定恢復從前每年都要做的事,寫信給遠在台南的小五導師。我再也不會把他們寫來的信切掉了。人家的心意不可以浪費。那一年春節,回到睽違兩年的常住打佛七。真的作夢都沒想到可以再回到這裡。兩年前的春節也是先到這裡打佛七,才到下面學佛院住的。說實在我比較喜歡常住的氣氛,特別肅穆、清淨莊嚴,讓人頭腦特別清醒、心特別安定。不過我爸總是說方丈和尚的嚴格也是特別有名的,叫我不要自找麻煩。從2001年春節第一次在這裡打佛七,開啟我學佛的因緣以來,常常會想到底什麼原因使我寧願走在這「較少人跡的一條路」上。後來逐漸明白,或許是那時候看到常住法師們積極勤奮的生活著,跟外面的人完全不一樣的緣故。常住的羅漢堂裡有一尊真人比例的釋迦苦行像,佛陀坐在蒲團上,瘦得像一副骷髏,但兩眼圓睜,嘴巴微張,身體略為向前,好像要衝出去一樣。是什麼樣重大的理由,使一個人如此勇敢的獻出生命呢?我打從心底景仰這樣高貴的人。或許就是那個念頭吧,路才會往這邊走。今年回到常住是第三次打佛七了,覺得法師的臉變圓了,我的臉好像也變圓了。以前還會怕時間不夠、怕腳痛、怕做不完、怕這個怕那個的,現在只覺得美。晚上留在大殿繞佛,從角落仰望靜謐的天花板,不禁讚嘆信仰的偉大。
我希望可以為常住做一件事。機會很快就來了。新學期的印刷課老師出了一項期末作業,要我們做一本書。我在老師拿來的範例裡看到一位學長畫的繪本。啊,我知道要做什麼了!重逢是在嚴冬,別離是在晚春,「時之諄諄,昔之藐藐;嚴冬之凜凜,晚春之依依。」
季節會改變,人也是。但要使卑微的生命變得上進是何其困難啊!說教總是徒勞的,說教只換來質疑。只有身體力行才會打動人心。把一生奉獻在默默改善自己的人,一開始總是得到輕視,只有經過時間洗禮,才會讓人洞悉那高尚的價值,卑微的心也才能轉變。監院和尚說,我們淨律學佛院之所以稱為「學佛院」,而不取名為「佛學院」,是因為開山諸長老認為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是要成為一個學佛的人,而不是研究佛學的學者。儘管這裡一天只有一堂解門的課,但卻踏踏實實的依照叢林清規實踐行門修學,因此儘管許多人從這裡離開了,卻依然保持高尚的宗教情操……啊,我以前從來沒聽過「情操」這個詞的用法,原來它就表現在持之以恆的自我實踐之中。我要紀念這個朝向上進的轉變,把它畫成故事吧。雖然不太知道怎麼做,但還是一股腦的嘗試。印刷老師是慈濟人,我對慈濟有種距離感,不過老師卻很支持我,還給我特別長的時間報告。另外也得到國文老師和插畫老師額外的熱心協助,《叢林晚春》終於在學期末大竟其功,並受到我爸的愛護題字,於六月底正式出版。
這一年(2004年)暑假再回到慧德精舍,已經第四次來了。感覺像是什麼事情都圓滿了,我買了一台自己的DV,課程講師也來了一位新的外聘法師,上課方式完全不同,看影片、唱歌,充滿新鮮感。法師帶了一片馬來西亞佛教青年會錄的CD,大大開了我的眼界。學佛不一定要很嚴肅的,流行音樂也可以表達虔信。時代真是愈來愈好了啊!我已經完全恢復正常,重新面對以前拒絕的人事物,也專注做了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自己的價值……還有什麼美中不足嗎?沒有,一切都圓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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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看似美好結局的時刻,我卻不知道另一個隱憂已經浮現。我和佛法漸行漸遠了。在大環境的洪流裡,人似乎很難不受影響。當《叢林晚春》畫到最後一張圖時,我突然問自己為什麼要畫這些?有這麼重要嗎?費這麼大力氣,值得嗎?那股背後的動力突然消失了。在某個短暫的瞬間,有一種和道場緣盡的感嘆。再也找不到理由回去,也不會想要回去,再也沒有理由把遠行的記憶一直掛在心上,再也沒辦法像兩年來那樣熱衷思維監院和尚講過的話,過去那一切都不重要了……許久以後分析這件事,發現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真正為常住做了一件事,心願已了,突然覺得互不相欠了。
儘管我仍然保持一小部份學佛的習慣,並沒有徹底變成一個俗人。然而,隔年回到慧德精舍時卻遇到一幕令人怵目心驚的場景。門外貼著一張某佛學院招生海報,似乎被太陽曝曬的緣故,海報已經明顯褪色。原以為是過期許久的海報,不過細看日期倒是最近的。海報上依稀可見幾位穿著中褂僧鞋的學生坐在教室上課,學生們看起來很清瘦,神情拘謹。啊,為什麼他們要過那麼清苦的生活?他們沒有家嗎?為什麼要到那種地方去?我已經完全忘記使一個卑微生命力圖上進的理由,忘記自己原來也曾經坐在那裡。現在的我,充滿對世俗的執著,儘管這些執著並沒有使我變得快樂,反而變得容易憤怒。那一次搭車去的路上,還在為一些小事生悶氣。我變成什麼樣子了?那次教師營沒有再帶DV去,比起上次落寞許多。另一方面是發現DV不能接麥克風內錄,聲音效果不好,還是把錄音做好比較踏實。上課時,法師說一個人不一定要一直前進,也可以停下來等待或者空白,但等待和空白必須是要有意義的。而我那時正感到自己陷入一種無意義的空白中。
就這樣又過一年。2006年已經是我第六次參加了。這時已從學校畢業,過一陣子就要當兵了。不知道什麼緣故,這一次教師營熱鬧非凡,報名人數爆滿,使得教室由二樓改到更寬敞的三樓。承辦的國聖國小校長親自出馬,率領龐大的工作團隊,光錄音就加派兩名老師,他們還自己帶筆電和轉接線,直接錄到電腦上。第三天結業式完我已經用他們的電腦把檔案剪接好,直接就把三天的MP3檔存給學員。這也是我上過課程最精彩的一次,外聘講師包括弘光科大副校長,演說生動、題材專業,侃侃而談當前教育界現況,大為豐富見聞。我對慧德教師營的印象,也在此劃下圓滿句點。
隔年起沒有再參加教師營了。2007年暑假正在當替代役,獨自窩在學校沒有人的辦公室整理雜物,沒有學生、行政人員外出餐敘,一通電話也沒有,整個校園一片寂然。早知道我就請假去慧德!也罷,我仍然利用放假期間把教師營的錄音帶轉好。又隔年,爸爸轉達承辦老師的意思,想請我去幫忙錄影,因為他們從前一年開始同時舉辦教師營和兒童營,兒童營的工作人員沒有上到課,想看影片。但我還是沒有去,當時剛決定要考公務員,雖然可以抽出時間,但覺得該為自己前途打算,不想亂跑。於是我還是只有在幕後把錄音帶轉錄剪接好,掛到網路上。在我當兵期間我們基金會的網站荒廢很久,這時候總算恢復正常。再隔年,教師營的時間剛好在高普考前一週,當然不可能去了。忙著自己的事,直到活動結束兩週後才把錄音帶作成MP3掛上網。人長大了,好像一切都變了。已經過了那個單純的年紀,不管怎麼想回復以前那單純的心思都是不可能的了。比方說,高普考結束後我試著參加一個佛教團體,就在家裡附近,要去很方便。但去了幾次就不想去了。並不是他們人不好(雖然有些的確令人討厭),而是覺得不美。七年前第一次遠行結束後我也曾經想參加佛教團體,當時就是到這裡來的。但很奇怪,參加一次活動就不想再參加了。七年後回到這,還是不喜歡。他們也請我幫忙做一些海報,或者支援活動等,但態度令人厭惡,一點也沒有對人的尊重,好像我本來就應該幫忙似的。可是我又不欠他們什麼。這時候我才了解,要讓一個人平白無故幫忙做義工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假借佛法的名義橫行霸道是不可以的。我幫忙慧德精舍教師營這麼久,從來沒有這種厭惡的感覺。當然從另一個角度說,人事上的磨練也是很好的修行機會,但何必自找麻煩呢?我跟一個朋友說:學佛還是要靠自己,讀書也是。
冬天,過完農曆新年。本來想著不知是否能回淨律寺常住打佛七,不過哥哥許久才回家一次,也就算了。倒是在佛七最後一天有去參加三時繫念法會。看到這一梯打佛七的蓮友坐在最前排,心裡很羨慕。一位大概高中年紀的年輕居士吸引我的目光。啊啊,想當初我也是這麼來的啊!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已經垂垂老去,時代新青年異軍突起了!他以後也會走上離俗之路嗎?啊啊啊,不要膽怯,讓我一遍又一遍說著晚春的故事吧。元宵節那天,爸爸帶我參加彰化智老師的一個聚會。那是個陽光普照的上午,我回到睽違三年的慧德精舍,再和他們搭車到附近一處老伯伯的工廠聚餐。那個工廠種了各種植物,簡直像個植物園。長期承辦教師營的那位老師見到我,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或許沉默能表示更豐富的含義吧。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決定該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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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又到了。在這人生最低潮,一事無成的,我回到九年前的原點,也回到慧德精舍參加教師營。今年聽說彰化縣政府強制要求中小學老師取得台語教學證照的緣故,一大半人都參加台語研習去了。場面顯得冷清許多。九年前第一次來的時候,記得好像是慧德剛剛完成智老師團隊培訓,正式對外辦理第一屆教師營的樣子,也是冷冷清清的。不過這不重要。學佛要細水長流,不必人多、場面不必大,安安靜靜的、長長久久才最好。經過這許多年也體會到一件事,在人生旅途中,總有許多人來來去去,際遇也起起落落。只有到最後仍然留下來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人。
九年是一首三千行的長詩。詩的第一行如此微不足道,一點也不特別。可是就因為寫下了這行詩,才有往後的每一行,直到成百成千,最終成為偉構。學佛是一條漫長的路,一開始總是被人看輕。可是就因為踏出了第一個步履,才留下往後的每一個足跡,直到成百成千,最終圓滿萬里遠行。一步一步走下去吧,也許路很難走,也許獨行讓人特別寂寞,但還是走下去吧。有一天——也許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誰知道呢——一定會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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