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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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05/24 17:47:51瀏覽685｜回應0｜推薦12 | |
自從帶阿姨去過向日葵農場以後，我開始學會放慢腳步，注意旅程中所遇到的每一件事情。比如當我到了大甲車站，還在等下一班車的時候，我開始注意車站廣場上彩繪的大甲四城門。大甲城是清朝道光年間興建的，採用大甲溪河床的鵝卵石，再用黑糖、糯米和石灰混合煮成黏著劑，將這些鵝卵石堆疊成了城牆。我以前聽說過黑糖和糯米可以當黏著劑，但我不曉得原來大甲溪產鵝卵石啊！
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巧合。許久以前當我剛認識月嬌阿姨和玉燕阿嬤時，我曾覺得她們的心就像鵝卵石那樣，並不很精緻，樸樸素素的，但給人的感覺很舒服。鵝卵石是經過河床長期的沖刷滾動，與無數的石頭一同碰撞摩擦，把尖銳的稜角磨平，變得渾厚、樸實，但又不至於太過光滑，而是保持了略為粗糙的表面；也不至於變成完美的圓球型，而是保持了略長的橢圓型。這就是真正自然的狀態。不刻意追求完美，而是在生活的歷練中，日積月累自然琢磨而成。為此，我當時寫了一篇文章紀念這件事（請參閱拙文〈老人心，卵石心〉）。
並不是所有人到老的時候都能擁有一顆像鵝卵石那樣的心。阿姨之所以能夠這樣，或許跟她年輕時的經歷有關。本來阿姨嫁到日南以後，一方面編藺草，一方面下田工作，日子單純樸實，沒什麼太大的起伏。不過到她三十多歲的時候，編藺草已經賺不了錢了。當時台中港正在建設，她就跑去做粗工。原本藺草產業沒落時，許多編藺的婦女也都出去上班，但她們通常是去附近工廠當女工。像阿姨這樣每天從山柑一帶的田裡騎車出來，在快速道路上飆到時速超過100公里，橫越日南、大安、清水，精神抖擻的來到台中港做粗工是非常罕見的。阿姨也說了，做工一般都是查埔的，他們都會有勞保。但查某的以前都沒有勞保，她後來是自己到工會保的。
從文靜的編織到賣力的苦工，這中間是多麼大的轉變啊！原本的編織技藝全部放棄，投入不太需要技術的勞力工作，而且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待在工廠裡，就是直接到工地來，每天頂著烈日十多個小時，賺取500塊的工資（本來是450塊，但因為阿姨很認真，老闆多給她50塊），這確實是需要相當大勇氣的。離開原本熟悉的舒適圈，轉換到一個完全陌生、工作性質完全不同的環境，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
阿姨為什麼不到工廠當女工就好了呢？我沒有問過她。不過她自己曾說到工地做工錢才賺得多，所以主要應該就是經濟考量吧。阿姨還說她喜歡做查埔人的工作，舉凡種田、開車、做工……像這種比較粗獷外向的工作，才是她喜歡的。如果是做菜、縫紉、編織，她反而不喜歡做。所以她說以前在家裡都是她先生煮飯、做家事，她出去上班賺錢。而她先生也喜歡做查某人的工作，所以他們能搭配得很好。
愈聽阿姨講話真是愈覺得有趣。在我的印象裡，做粗工對許多人來說都是相當沉悶、需要忍耐的，然而在阿姨講起來卻像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如她說以前有一次他們工人需要自己載水泥，當時大家都騎自己的機車載。阿姨也跟其他人一樣，一袋水泥50公斤，她一次載兩袋。不過當她騎上快速道路，照樣飆到100公里！其他查埔的都落在她後面！從那次以後，大家才知道原來阿嬌仔那麼會騎車！
又比如說，他們曾在港口把水泥搬上貨架，怪手再把貨架夾起來，吊到船上去。水泥吊到船上時會過磅，如果重量不夠就會退回來請他們補足，如果重量超過就不會退回來。但工人在搬運時無法得知水泥的重量，他們要自己計算袋數才能算出重量。然而一大堆水泥疊在一起常常會算錯，就會被退回。阿姨當時就跟工頭建議，先在旁邊堆一堆水泥做標準，他們搬運時堆到超過旁邊這堆的高度，就表示袋數一定略為超過，這樣送過去就不會被退件了。工頭問她這樣公司不是會損失嗎？她說怪手吊掛有時候也會整個貨架掉進海裡，公司也是要吸收損失，他們現在只是每個貨架多堆一些，公司一樣會吸收，也不會影響到工人，反而使工作效率提高。工頭聽了覺得不錯，採納她的建議，果真就不會再被退回了。
阿姨的意思是說，遇到問題就要動頭腦去處理，而不是繼續拖延，這樣問題永遠不會解決。做粗工並不是只有完全靠勞力，有許多地方還是要動腦筋的。她就是常常出點子讓大家省工省事，所以她在工班裡面的地位也愈來愈高，直到現在七十多歲，許多當時在工地的老同事還都對她尊敬有加。
這樣披星戴月、揮汗如雨的粗工生涯持續了十多年，阿姨開始覺得不能再完全依靠體力來幹活了，於是她想學開大卡車。是工地的大卡車，比房子還長的那種。結果她阿公說：「賣啦！查某人跟人開什麼大卡車？」於是她就改開計程車。因為她對田間的路很熟，開小客車在田裡鑽她可是很擅長的。與此同時也兼賣水果，後來又去擺檳榔攤。
擺檳榔攤這件事倒是很有趣。阿姨當時已經算是歐巴桑了，並不是年輕的小姐。可是阿姨說：「我在賣檳榔，不用像其他小姐那樣穿得很辣，照樣賣得比她們好！」阿姨是怎麼賣的呢？原來她在空閒的時候，會先把那些比較差的檳榔挑出來處理，泡石灰什麼的，都處理好。有客人來時，她會請客人進來坐，端一盤出來請客人吃，她再一邊包客人要的檳榔，然後隨口跟客人聊天。這樣即使她動作慢一點，客人也不會嫌，反而還稱讚她很用心。以後就會固定來買，而且還會介紹別人來買。她說其他的小姐在賣檳榔，都是趕快包好給客人，也沒時間跟客人說話，自然客人也不會對她們留下深刻的印象。阿姨說：「這就是做生意的方法，你要跟人搏感情。」
從做粗工、開計程車到賣檳榔，一般人看似不入流的工作，阿姨卻秉持著動頭腦解決問題的精神，把每一份工作都做得有聲有色、有口皆碑。一個從小學藺草，大半青春生涯都依靠編藺維生的人，一旦離開藺草，日子該怎麼過下去呢？阿姨用她獨特的思維活出了精彩的後半生。
我常常想，阿姨如果一輩子都只是在家裡編藺草，她會這麼健談、幽默，這麼懂得和人相處嗎？通常在一成不變的環境待太久的人，思想都會變得比較狹隘，應變力也會比較差（除非他有持續學習和創新）。很顯然的，阿姨正是因為到外面闖蕩，挑戰完全陌生的工作，和一群查埔人一起同事，又自己做生意，接觸到各式各樣不同類型的人，閱歷了人間百態，見識了時代因革。正是在與無數人互動往來中，如同碎石在河床裡與無數的石頭碰撞摩擦，磨去尖銳稜角，磨成溫和樸實的質地吧！
阿姨的經歷讓我了解到，人生的過程中，許多事情雖然在當下看起來十分困頓、一籌莫展，然而事過境遷以後再度回首，卻發現每一段經歷都有正面的意義。所有的事情，特別是逆境，都讓人學到經驗，讓人變得更加成熟、睿智。逆境愈深刻，啟迪人心也愈卓著。就在命運流轉的琢磨中，使我們愈發渾厚質樸，直到苦盡甘來，磨成一顆返璞歸真的鵝卵石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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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