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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10 12:35:30瀏覽702|回應0|推薦8 | |
自從到日南學藺草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台中文創園區了。不過月嬌阿姨和玉燕阿嬤仍然繼續到台中上課,所以經常週六我才到阿姨家,隔天她又要去台中。阿姨很妙,她會假仙的問女老闆怎麼都沒有看到我?而且還不只問一次。阿嬤在旁邊也都不講話。所以女老闆還真的被我們弄迷糊了,不知道我到底去哪兒了。
阿姨這麼做是有很深的考量的。首先,女老闆知道她的住處,所以她不能得罪女老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其次,她先前編了許多東西送給女老闆佈置店面,但她跟女老闆說同樣東西第二次編的就要算錢了,她要維持這個銷售管道。阿姨是說,假如將來我能編得好,她會用她的名義幫我把東西拿去台中賣。所以阿姨去台中上課,一部分的原因也是為了我。
如果阿姨和女老闆一直都合作愉快,那我也不能說什麼。不過隨著我來阿姨家的次數愈來愈多,阿姨開始透露她心裡真實的想法。事實上她很厭惡女老闆。阿姨說:「上次陳教授叫我編那塊墊子拿去參加比賽,她自己得了獎,結果作品展覽出來,她居然把我的名字寫成別人的名字!」阿姨講的就是那件藺草再生紙漿墊的作品。當時女老闆帶著一對日本夫婦來,阿姨裝作什麼事也沒有,不過她心裡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我就知道,阿姨怎麼可能不介意呢?
於是我跟阿姨說,我們不一定要靠陳教授啊!我上次來買草的時候,去一家向日葵農場,那裡主人的母親會編藺草,她不會欺負人。要不然我們去那裡看看,說不定可以把東西拿過去賣。阿姨聽了很有興趣,說可以啊,出去逛逛也不錯。本來我已經先把地圖查好,想說可以借阿姨的機車載她去的。結果她說:「這我比你熟啦!我載你來!」
於是阿姨像先前那樣,略微搖晃的把車牽出來,載著我騎上田間小路。門外的小黃狗跟著跑了好長一段,直到我們遠去。從日南的東邊出發,橫越市區,兩邊又都是農田了。沿著臨江路一路向西前進,海風愈來愈強勁,直到在西濱高架下看到那熟悉的彩繪著向日葵的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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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的機車來到門口,有工作人員引導我們把車停到後面去。現場人很多,原來是有旅行團來參觀。遊客們坐在大廳裡聽簡報,我們則坐在靠近櫃台的地方,和安妮姐聊了起來。我向安妮姐介紹了月嬌阿姨,說我上次來就是在找阿姨,終於讓我找到了。阿姨之前和阿嬤搭公車到台中上課,我原本在那邊學,最近則是直接到阿姨家來學。
安妮姐問我怎麼不繼續在台中學?我說阿姨年紀大了,搭公車不方便。我頓了一下,又補充說,而且我覺得陳某某怪怪的。安妮姐看了我一下,說:「你們上次來買草的時候,交代我們不要跟別人講,我就已經猜到了。」於是我把女老闆請阿姨編作品參加比賽,卻沒有寫阿姨名字的事情大略講了一下。安妮姐似乎不太驚訝,說:「你應該早點跟我講。她好幾次都這樣,現在已經不敢來找我了。」
話匣子一打開,原本話不多的安妮姐一下子滔滔不絕起來。說她跟陳某某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之前陳在日本讀書時,她曾經親自帶了許多藺草方面的資料去日本給她做研究。陳回來以後,她委託陳幫她整理一份資料要出書。已經把資料給她很久了,也告訴她預計出書的時間。結果最近跟陳詢問進度,她居然都沒有整理!又說之前陳找他們西岐社區的理事長說要辦活動,人家都幫她安排好了,後來卻失約,讓他們理事長頗為生氣。今天再加上我講的事,陳已經傷害兩個社區了。
沒想到我只是試探性的講了一些女老闆的事情,居然可以引起安妮姐這麼大的反應。這讓我更加確信來到日南學藺草是對的。我真正聽到了當地人的聲音,看到他們所遭遇的情況,而不再是透過那些中間人轉述以後編造出來的虛假故事。當我在台中時,聽到女老闆跟遊客介紹藺草商品,總是說藺草的編織如何費時、工藝師如何辛苦,因此價格必須提高,才能支持藺草文化的傳承云云。但安妮姐告訴我,西岐這邊的工藝師跟她抱怨,陳到他們家收購草蓆,他們已經照產地價賣了,陳還跟他們殺價。我問她殺到多少?然後我就告訴她台中那邊賣的價錢。陳賺了將近一倍,工藝師卻賺得更少。這就是她所謂的支持藺草文化傳承。
當然,陳經營一家店也要成本。但我們都知道台中文創園區那邊是政府補助的,只要寫計劃案申請進駐,就能享有很低的租金。而且大家都會幫她義務顧店,阿姨和阿嬤還免費在現場表演和教課,她等於沒有人事成本。最重要的是,回歸到推廣藺草文化的理念來看,一個長期研究藺草專業的人,透過人脈管道實地走訪日南地方社區認識工藝師,從西岐到幸福里都接觸過,聲稱要協助他們,結果卻讓兩地的工藝師都有所怨言,這是正常的嗎?她真的有心推廣藺草文化,不是應該讓大家都實際受惠,對她滿懷感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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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騎車載阿姨離開,安妮姐很鄭重的對我說:「你要好好學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靦腆的點了點頭。她告訴我來他們這裡有一條捷徑,以後可以常來。我們不會走捷徑,於是順著原路,伴著海風和陽光回頭。正是春分剛過時分,沿途的農田佈滿了青翠的秧苗,一望無際延伸向遠方。馳騁在這廣闊的田間,心胸也跟著開闊與雄壯了起來。
年輕的生命總是讓人欣喜,不論是動物或植物,他們稚嫩的模樣都是那麼惹人喜愛,忍不住要多看幾眼;蒼老的生命則經常讓人厭倦、感到衰頹,甚至感到醜陋,想要遠離他們。那些上了年紀的工藝師,就藏身在這些年幼的秧苗後面,深居著,乏人聞問,默默的編織。她們曾經年輕過,曾經擁有讓人喜愛的青春容顏,也曾經因為精湛的手藝受到世人尊重,享有了不起的社會地位。然而隨著歲月令她們老去,她們失去了令人喜愛的容顏,也失去了令世人尊重的地位。她們並沒有失去手藝,只是世人變了,不再看重她們。世人的眼光變得愈來愈膚淺粗俗,只認得她們蒼老的模樣,遲緩的舉動,口齒不清的咕噥,於是將她們遺忘在偏僻的田間。偶爾有人認得她們精湛的手藝,遠道而來探訪她們。然而從都市來的菁英,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操著一口流利的專業語彙,肆無忌憚的貶低她們的價值。
這一切又是何必呢?工藝師住在田裡,即使被人遺忘也好,也可以自得其樂的過著閒適安寧的日子。她們憑什麼需要為了都市菁英份子宣稱的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來貶低自己?每一個人都是值得尊重的。我開始忖量,若是有一天能將工藝師的故事寫下來,讓世人重新認識她們精湛的手藝,認識她們所生活的這片土地,描寫她們精心編製的細膩唯美的織品與生養她們的廣闊無垠的田園。若是真的有那麼一天,希望我能把「尊重」寫進每一個字的偏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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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