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眩嘔自溺:海洋冒險三
2012/08/19 21:52:23瀏覽1073|回應1|推薦18

眩嘔自溺:海洋冒險三

縱然颱風帶給移民無盡的磨難,儘管渡臺是九死一生,卻是無法阻擋閩粵人士的決心,抱著遠夢與熱望,前仆後繼入墾臺灣。

渡台除了要通過黑水溝的天險之外,偷渡後的人禍仍在後頭。清廷收復臺灣,擔心明鄭勢力重起,頒布《渡台禁令》,致使移民必須冒險偷渡,躲避官兵搜查,多少移民死於「放生、種芋、餌魚」之下。

康熙年間台灣府台灣縣知縣孫元衡(1661-?)〈黑水溝〉詩小序所謂「廣百餘里,驚濤鼎沸,勢若連山,險冠諸海……然自來浮去之舟,無一還者。」可見無動力的小船是難以橫越黑水溝的,所以有了包攬偷渡客的行業,稱為船頭。清朝文獻記載「詎意奸頑商艘並營哨船隻輒將無照之人,每船百餘名或多至二百餘名偷渡來台」。

船頭為了自身利益包攬偷渡客,但是到了臺灣卻不願直接靠岸,常在沙洲之前明欺暗騙的趕偷渡者在沙洲下船,名曰「放生」。因為距離岸邊甚遠,與「殺生」無異!

沙洲沒有連續到岸邊稱為斷頭,往往行至深處即全身陷入泥淖中,這就是「種芋」。若遇到漲潮,則隨波漂流,乏力後溺斃,稱為「餌魚」。

更有不肖客頭,將船駛至外洋荒島;船老大騙眾人說臺灣到了。「促眾登岸,人煙斷絕,坐而饑斃。」以上種種莫不道盡臺灣移民者的偷渡辛酸。

臺灣有句俗話說:「六死三留一回頭」,意即十個人過台灣,有六個人會死在海峽、沙洲,所以說是「六死」。即使僥倖渡台成功,還要躲避原住民的襲殺,抵擋傳染病的侵襲,故而四個留下的人,有一人會受不了蠻荒而重回故里,稱為「三留一回頭」。

長達三百多句的〈渡台悲歌〉,一開頭便說:「勸君切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千個人去無人轉,知生知死都是難。」這首客家曲子傳唱至今,娓娓道盡數百年來移民的辛酸血淚。臺語俗諺說:「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可以想見先民來台的艱辛與無奈。在不可預知的土地上,命運難卜,心緒當然糾成一團,如同亂麻一般「結歸丸」了。

談到「六死三留一回頭」,海上意外之多是可以想見的。《全臺詩》中跨海來台的海洋冒險作品不少。譬如明鄭時期盧若騰的詩作,描述將士渡海來臺,妻妾在波濤凶惡中眩嘔不支,溺死的慘狀,最令人扼腕,不忍卒讀。

 

〈將士妻妾汎海遇風不任眩嘔自溺死者數人作此哀之〉

盧若騰

少婦登舟去,風濤不可支。眩眸逢蝄蜽,豔質嫁蛟螭。

盡室爲遷客,招魂復望誰。化成精衛鳥,填海有餘悲。

 

盧若騰,字閒之,一字海運,號牧洲,金門賢聚人。明崇禎九年(1636年)丙子舉人,崇禎十三年(1640年)舉進士,官至浙江布政使左參議,分司寧紹巡海道。清兵南下,平陽失守後,依附鄭成功,駐金門、廈門十餘年。永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1664年)三月十九日,卒於澎湖,年六十有六。鄭經禮葬于太武山南。

 

本詩為五言律詩,首句不押韻,韻腳是上平四支。全詩辭采壯麗,寫來有一種淒麗之美,教人感慨萬千。

首聯「少婦登舟去,風濤不可支。」刻畫將士們的妻妾因為風浪太大,乘船頭暈眼花(眩眸,音:ㄒㄩㄢˋㄇㄡˊ)而自溺罹難,點出題目要旨。

中間兩連對仗工整,「眩眸逢蝄蜽,豔質嫁蛟螭。」是遇見傳說中的鬼怪蝄蜽(即「魍魎」,音ㄨㄤˇㄌㄧㄤˇ)或是蛟龍想要迎娶年輕美麗的將士妻妾,竟而隨波而去。如今大伙兒都是客居異地,漂泊不定,杳杳芳魂當能招引何處,若是回到故鄉,又有誰可探望呢?遭到災難滅頂已是大不幸,更大的不幸卻在「盡室為遷客,招魂復望誰」的無可奈何。

是否如同神話中炎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女娃一樣,溺於大海後化成精衛鳥,一心要把東海填平般的悲慟著。

尾聯「化成精衛鳥,填海有餘悲」總攝全詩。詩人發揮巧思,用的是精衛填海的事典,融鑄神話故事於海難中,是一種自然靈巧的手法,相當貼切。

 

本詩以烘雲托月手法,描述發生在三百五十年前的不幸事件,盧若騰的親身見聞,以詩記史,以史鑑詩,寫來更見悲切,為明鄭時期,移民史的見證。

海難不是個案,見微知著,因渡海身亡者,不知凡幾。我想這類不幸的事件一定還有很多,只是沒有人為之記錄下來而已。

 

本詩沒有詳述事故地點,想來應該在黑水溝。海洋災難的發生雖然相近,但是將士妻妾只因「不任眩嘔自溺死者數人」的描述,讀來令人費解。

暈船嘔吐確實難受,筆者遊澎湖過黑水溝也有過類似難堪經驗。前一篇的孫元衡詩中有:「伏艎僮僕嘔欲死,膽汁瀝盡攣腰臍。長夜漫漫半人鬼,舵樓一唱疑天雞。」狀寫渡海遇到颶風,暈船嘔吐如半人半鬼的尷尬場面,最後依然安返金門。

廬若騰詩題有「自溺死者數人作此哀之」,想來不任眩嘔而自溺,定當經歷過十分痛苦的磨難方會選擇自溺身亡,而且是不只一個「豔質」的婦人。

我們知道移民多是有組織的出走,不是兄弟同宗,就是里鄰村族。移民彼此相互牽引照顧,攜帶女眷甚少,何況是行軍打仗,居無定所,所以詩中有「盡室爲遷客,招魂復望誰。」在這悲涼與滄桑之後是否暗示些甚麼呢?雖然後來聚兵日長,大家慢慢有了妻室,但是這些婦女極為強悍。

廬若騰在〈田婦泣〉一詩中說「海上聚兵歲月長,比來各各置妻房」;「去年只苦兵丁暴,今年兼苦兵婦強。」這些部隊不僅兵丁暴虐,兵婦亦相當強悍,甚至打家劫舍,「兵婦群行掠蔬穀」,「責償簪珥及衣裳」,「兵婦醉飽方出門」。若似這等剝奪簪珥衣裳,欺凌良民,強索酒食的「兵婦」,怎會輕易「自溺死者數人」呢?

廬若騰其詩有杜甫「三吏、三行、三別」中描寫人民痛苦、家國災難的社會詩傳統,人稱「詩史」。行文作詩常是親身經驗,親眼目睹。如海上征戰實錄的詩:「雖有千萬卒,不如一刻風」;「風勁而殪敵,一刻成奇功」。

當然,廬若騰亦不乏對亂世中移民社會與官軍衝突的同情。鄭芝龍部隊原是海寇,鄭成功馭下亦頗放縱。例如〈甘蔗謠〉批評鄭成功任部屬百十群拔劍人民甘蔗。「拔劍砍蔗如刈草,主人有言更觸怒;翻加讒衊恣株連,拘繫搒掠命如縷。」〈抱兒行〉的鄭軍更可惡,直指士兵成了綁匪,盜入民宅,抱走小孩,強索贖金之惡行:「健卒徑入民家住,雞犬不存誰敢怒。」;「鄰人見之摧肝腸,勸卒抱歸還其嫗。嫗具酒食為卒謝,食罷咆哮更索賂。」

可嘆亂世之中民不聊生,常見馬前掛人頭,馬後綁婦女的慘狀。潮州澄海的首領許龍,組織鄉勇民團,拒寇禦盜,並擅取海上漁鹽利益,進而歸附清廷,授潮州水師總兵。鄭成功為了擴張地盤,常與許龍奮爭海上勢力。廬若騰曾以己方為義軍的身份批判許龍部眾姦淫擄殺惡行,〈南洋賊〉詩云:「何事年年相侵逼,戕我漁商不休息」;「屢搗我巢飽爾貪,擄我妻女殺我男」。依筆者管見,若是明鄭軍反攻回去,一樣是「擄人妻女殺人男」吧!

這是一個不幸的時代,不僅先民渡海困難,在戰爭與逃難間,婦女是沒有保障的。血淚斑斑的先民故事告訴我們,若不是唐山的故鄉窮困潦倒,誰願意渡過險惡難測的臺灣海峽呢?閩南話說:「過番剩一半,過台灣無底看。」不少出南洋(過番)的人還有一半返鄉,可是到台灣去的人一個個都沒有回來。

現在已經無法證實「將士妻妾汎海遇風不任眩嘔自溺死者數人」是純意外還是另有隱情。渡海移民潮中,類似這種「十去六死」的海上冒險,還在不斷重演。

如今臺灣欣欣向榮,是多少人與海浪搏鬥,多少原漢以鮮血墾荒,多少代人用汗水澆灌,才有今日的果實。在此為「化成精衛鳥,填海有餘悲」的罹難者哀悼的同時,也為歷經災難登陸臺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先民致以最高敬意。

 

盡室爲遷客,招魂復望誰。  筆者膠彩畫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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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爾薩菈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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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
2013/05/01 13:48
最近在讀盧若騰的這首詩,對於"自溺"二字的解讀,我也同感疑問^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