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莊嵩〈漁筏〉談近體詩重字（賞析篇二）

臺灣前輩詩人莊嵩在〈漁筏〉一詩中，即興的呈現了日月潭水上人家的愜意生活。詩中沒有深入的談到湖光山色，卻在寫意當中，讓讀者因「意」而體會其「境」，因情見景，即情即境即景，藉著詩中的象徵表現，使讀者擁有更多的思維天地，在時空情境中想像舊日明潭的漁家歲月。

莊嵩，字伊若，號太岳，彰化鹿港人，光緒六年七月二十五日（1880年八月三十日）生於文人世家。自小才賦優異，九歲能詩，故有「神童」美譽。畢業於日人領臺時期的臺中師範學校，執教公學校六年後，便因為闡揚中華學術文化，遭受日本當局解職。除了詩文之外，尤擅書法；真書、行草更為一絕。1938年（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卒，享年五十九歲。著有《太岳詩草》四卷，《文存》二卷。

〈漁筏〉莊嵩

湖邊生長慣浮楂，湖裡鮮魚儘可叉。

挈得妻兒湖上住，湖頭湖尾任移家。

太岳〈漁筏〉詩中展現一個感性的的漁人天地，有如一幅圖畫詩，鏡頭適切的從日月潭漁民在湖邊的實際生活狀況開始，再慢慢的拉近到叉魚、居家，將情感轉進更深刻的領域，流露出一種濃郁的方外之情。

湖邊生長慣浮楂，湖裡鮮魚儘可叉。

這兩句寫出慣居漁筏的人家，就近刺取湖裡鮮魚的工作情態。楂，音ㄔㄚˊ，浮楂指的是水上的浮木，也就是漁筏。浮船上的人家，悠然叉魚的自適情懷，成為獨立於外界的生活情態，有著一份寧靜與悠閒的獨特情趣。詩人從遊歷之中觀察，體物入微，透過文字的描述，展現水上人家回歸自然的恬淡心境。

先民們靠山，則是農耕設陷，靠水，不外魚撈捕蝦。早期漢人移居日月潭時，沒有土地，湖邊生存的客觀條件，便是一家老小居住在湖上的船屋中，作為居家生活的據點。

挈得妻兒湖上住，湖頭湖尾任移家

除了浮楂刺魚，還需隨著水流魚訊，任意的讓「家」飄蕩在潭頭湖尾間，可說是一種環境的妥協。所以有了「挈得妻兒湖上住，湖頭湖尾任移家」的描述。挈，音ㄑㄧㄝˋ，作帶領的意思。這一個挈字，很適當的表現了家人共同生活，任意山水的飄零歲月。

讀完這四句，或能感受漁人的無奈，或者領會水上人家和樂與清靜。這種恬淡生活，不正是文人雅士悠然神往的桃花源嗎？此般心境，想必詩人也怡然自樂其中，故而賞景時啟動了作者人生思維的經驗美學。一種哲思情境，藉由〈漁筏〉，流露出歷來山水情懷中的那一片「無爭」。「湖頭湖尾任移家」正是這一份曠達澹泊，超然自得的顯現，誠如陶淵明所云：「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正因為「湖頭湖尾任移家」是迷人的，至今日月潭仍有不少的船屋，破壞了日月潭的自然景觀，污染水域，形成了一片亂象（圖1-3）。故而政府在2011年四月強制拆除了150餘座違法船屋，領有漁筏證者，需要恢復標準漁筏型式（圖4-5）。我想這是太岳寫「湖頭湖尾任移家」時所未曾料及的吧！

圖1-3  違章船屋  筆者攝影

富於萬篇，貧於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文心雕龍‧鍊字）

〈漁筏〉一詩押六麻韻，韻腳是楂、叉、家，格律分明嚴謹，是一首標準的七言絕句。尤其用字部分，突破常規，含有一種不同的藝術手法，讓我們更進一層來探討吧！

唐朝盧延讓說：「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鬚」，賈島則云：「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所以當他吟得「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後，不禁雙淚直流。由於這兩句，賈島搜索枯腸三年才得。

五絕二十字，七絕也不過二十八個字，律詩字數雖然加倍，依然「一字浮泛，全句索然」。平仄押韻甚或對偶之外，仍須字字計較，無一字不從錘鍊中得來。故常陷在「富於萬篇，貧於一字」當中，可以想見近體詩創作之端嚴縝密。故而為求得詩句凝煉，忌諱用「重字」，尤其在擊砵吟會時，「重字」更屬嚴重違律。

所謂「重字」，是指「重出字」，一首詩中重複出現的字。劉勰說：「重出者，同字相犯也。」詩人們在創作時都盡可能避免「重字」，不僅唐人忌重出用字，宋元以後的詩人越加注重「重字」忌諱，可謂古寬今嚴。現代之詩家，更是蹈矩循規，不越法度。

雖然由兩個相同的單字，重疊組成的疊音詞（疊字）也算「重字」，然疊字屬於有意而為之的，往往成為表達特殊情意的一種手段。運用上看似簡單，只要合乎平仄即可，實際上卻是難以把握句法。故而首在字意詞性，音調抑揚，不致令人生厭。如杜甫：「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深深、款款」、「漠漠、陰陰」句句音諧意恰，形成奇格勝境，不算違犯忌諱。

如東坡〈觀潮〉詩云：「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詩的首尾兩句相同，構成回文，音節反覆交湧，聲韻重疊強調，劃出悠悠不盡的時空。前「廬山煙雨浙江潮」是矇矓不明，後句「廬山煙雨浙江潮」是證悟後不過如此的「見性」。重複一次「廬山煙雨浙江潮」之後，意義不同，氣象卻分明，實在是一種成功而大膽的重複辭格嘗試。

再如杜甫「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李商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以及「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重字」為排比關係的修辭手法，卻也常常出人意表著一定的關聯和照應，饒生意趣，令人加深印象。

〈漁筏〉一詩，連用五個「湖」字，「湖」邊生長慣浮楂，「湖」裡鮮魚儘可叉。挈得妻兒「湖」上住，「湖」頭「湖」尾任移家。雖說犯「重字」，然而重字之間有一種並列遞進的表達方式，適切聯繫起各句之間的作用，讀起來意深而不覺凝滯，寫來輕鬆自如，渾然一體，可謂一首頗具語言技巧的七言絕句。正如陸遊所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這一類創作如王安石的〈遊鍾山〉：「終日看山不厭山，買山終待老山間。山花落盡山長在，山水空流山自閑。」每句都有兩個「山」字，是很獨特的修辭方式，也是煉字的功夫與經驗。

這些奇句以重出字來增強力道。劉勰在〈鍊字〉篇中主張〈權重出〉，唐宋之後，雖為格律所限，但亦有不少詩家「相避為難」，以「重字」翻出多端變化，各異奇趣，更顯得近體詩在格律限制下的靈動。

圖4  傳統船屋  筆者粉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