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是誰想入內探視被關在天牢裡的親人被攔在外頭，這戲碼三天兩頭都在上映，守衛們面面相覷，本該見怪不怪才是，平常三兩下就把人趕離，可這回明顯有些不同，在外面鬧著的人鬧得特別的久，爭峙了許久也未有稍停，甚至也未聽平日粗聲粗氣的獄卒說一句重話，在對方不依不饒的態度下唯唯諾諾，窩囊得很。

　　「……柳小姐千金之驅，卑職實不敢讓進。」

　　「廢話少說，讓開！」

　　「柳小姐想見誰當然可以，讓丞相大人說一聲不就是個事，您看……」

　　「你！我就不信我進不去了，元嫣，妳先回去罷，我看誰敢攔我來著！」一把嬌得清脆的女聲又急又怒地斥響，本該是任性得令人厭煩不已，偏生她的焦慮那麼明顯，明顯得讓人覺得她快要哭出來。

　　想當然在牢裡當差的人早就看硬了一顆心，萬萬不會為女子稍微的示弱而打動，所以此時他們不敢有所動作也沒有搶前阻止那個少女的胡鬧，嘴上說著不敢但到實際狀況卻是拿她無可奈何，如此態度是為了甚麼個個心如明鏡，無非是因著少女的身分、身後的人物。

　　當今丞相的掌上明珠，還是他表明最嬌寵的那位，誰敢碰她一根手指頭？不怕被丞相把手砍下來？

　　要知道，現今的朝政，只怕就連公主也及不上一位相府小姐那麼來得具威嚇性，給他們十個腦袋也不敢得罪這位主啊！

　　明白這個道理的眾人自然不敢攔她，還有小卒取過火折子點燃了木炬，亦步亦趨地跟在少女身後，照亮了她所步過的一階一磚。只見那少女一身素花淺裙，分肖髻上只簪一枝金花，那張臉雅緻中帶著嬌嫩，看上去實不似出於權傾天下的相府，反倒像一個誤闖的小家碧玉，要不是她的僕人亮了相府的鐵牌，真要教人懷疑眼前是否那位傳聞中讓丞相宴請平城所有官賈的長千金。

　　「不許跟著我！」少女往身後的獄卒命令，任性而堅定，「我要找的人我自己會找，誰敢跟著攔著，我就讓你們都被革職砍頭！」

　　「柳小姐啊，那邊關的都是死囚，您千金之軀……」

　　「左一句千金之軀右一句千金之軀，你們煩不煩！死囚怎麼著，多長一隻手臂不成？你們要真敢就把我拉出去，不然我愛找誰就找誰，誰也管不著！」

　　被她這麼一罵，舉著火炬的獄卒無可奈何地止了話，可要真不跟著也不行，就算不能阻止這位小姐，總不能讓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罷？

　　少女挨家逐戶地搜著，急切而認真，焦躁而專注，牢裡各色各樣的人也注視著她，只有一個人沒有。她佇立在其中一隅牢房木柵前，久久不移開目光。

　　包括站到一旁的男孩看清她所佇立的位置，不由大驚，不知她要對裡面的人做甚麼。

　　「大人？霍大人？」她試探般地輕聲喊，像是怕嚇著他似的，那麼謹慎，那麼委婉，哪裡是方才任性嬌蠻的高姿態。

　　漆暗中，男人的臉部輪廓並不清晰，甚至在半邊全然陷入黑影之中，而依稀被樑上火光照清的，是一張粗獷的、生滿短鬍的臉，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刺眼劃過。只見他極是冷酷地沉目相睨，彷彿想用不怒而威的神貌無聲地嚇走對方，未料少女一逕激動，那不沾陽春水的青蔥十指重重攥緊了木柵，神情斂著深深的愧疚，那張嬌緻的小顏閃轉過安心、欣慰、焦慮、失落，好像甚麼都有一點，卻全不知所為何來。

　　柳寵娘知道自己如今這模樣對霍連宏而言是陌生的，甚至是討厭的，可她現在顧不上這些有的沒的，在他的性命安危面前，自己的小情小愛根本不值一提，她所在乎的，由始至終都只是他這個人罷了。

　　因為心動，因為報恩，或許兩者都有一些，但結果是一樣的，她要幫助他，如此簡單，如此而已。

　　「開門，快給我開門哪！」急急一聲嬌斥，惹得傻在一旁的小卒微愣，看了另一方的長官一眼，見對方首肯，才硬著頭皮掏出一串鑰匙開鎖，扣出錚錚鐵響，咔嚓一聲，才解開了重重鐵鏈。

　　「柳小姐，還是別進──」

　　「閉嘴！」

　　柳寵娘幾乎是第一時間衝入，素裙掀飄，在暗光下如風影瞬爍，撲跪在男人面前深深仰視。

　　站在牢房外的人目睹這一幕，皆是詫異萬分。嬌貴如相府長千金，堂堂丞相大人的女兒，怎與這策兵勤至的落難將軍有所牽扯？而且……還是柳小姐給男人跪了下去？

　　眨了眨眼，死囚還是死囚，柳小姐還是跪著。

　　如此卑微的姿態，哪裡還有半刻前張牙舞爪地說著閉嘴的樣子，簡直像換了一個人般。

　　霍連宏此際的震詫並不亞於眾人，甚至比所有人都要驚訝。他確定自己並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子，這張臉他半點印象也沒有，而他由一干守牢兵卒的反應略略明白女子身分的不凡，讓看守皇宮大牢的長官也不敢怠慢得罪，可想而知她背後代表的權力有多大，而放眼當今能讓人如此忌憚的，大概只有一家了。

　　少女的臉龐是養尊處優的細嫩精美，像一塊晶瑩的靈玉，在一片昏暗搖光中彷彿剔麗透亮。

　　這樣的女子，與他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沒有說話，只靜靜地、動容地仰望著他，任他再遲鈍也清楚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情緒，尤其那雙烏溜溜的眼，將他看得那麼深刻、那麼專注，好像只容得下他一個人，倒影翦翦，如水如淚。

　　就算想否認也不行，他確確實實被這一雙突然的、深情的眼睛狠狠震懾住，以至於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緊擰著眉對望，似乎想從那眼底深處看出一個所以然來，何以那裡找不著一絲的嫌棄，何以那裡充斥著滿溢的憐惜，種種不該出現在一個陌生女子身上的情緒，自那雙眼龐然傾上，驚得他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