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十二年十月，以少年帝王為首的東方軍，以及各路義起的舊將兵馬，大軍十五萬壓至平城的延喜門，由城門校尉薛謹打開城門放東方軍入關，將三代權臣世家柳氏一舉殲滅，還原皇帝的中央政權，史稱帝柳之爭。

　　令人驚訝的是，第一個身逝的柳家人竟是當朝太后，被司空娣趁其不備以毒殺之，肅清柳太后在宮中的黨羽，是東方氏策劃這場政變的意外之收，也是功不可沒的一環，以至於當虎賁將軍護送皇帝回宮時，本該經歷一番流血的內戰終得倖免，因此司空娣是唯一一名皇帝回朝而沒有被誅連的柳家舊臣，而她婉拒了皇帝所有的加官獎賞，只求回復庶藉，尋親而去。

　　這個謎一般的奇女子，就這樣消失於史學家的筆下。

　　據說兵臨城下的那天，首當其沖的柳睿站在城樓之上，足下仍是陵朝盛世，江山如畫。他佇立其上，絕世獨立，眉目俊美，猶如天人，臉上寒如止水，陰冷眼底下不見半點驚惶失措。

　　而那時，柳寵娘並不在其身邊，她甚至來不及見她的父親最後一面。

　　平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柳相第一心腹曹豫被殺，一支又一支的禁軍歸降，其餘人物被各路人馬追殺，無數個柳姓族親在逃離途中接二連三地被抓獲，尤以景恩侯這一系被皇帝勒令斬殺，包括姑母太華公主、貴妃柳櫻通通也不放過，可想而知當朝皇帝對柳相一家有多麼的憎恨。

　　陵帝走上大殿內的龍紋玉階，一步一步，回首，是他不曾見過的、再沒有柳氏政權的朝廷。

　　此役最大功臣大將軍東方蘭進封大司馬大將軍，其子東方廉加封太尉，東方宗室在一夕之間回復故有數十年前的榮耀。

　　就不知天上的陵皇若看到柳家的下場，心中會是何種感受。

　　「──啟稟陛下，柳相長子柳權攜妾西逃，已被孫將軍擒獲……」

　　「──啟稟陛下，文大人前去景恩侯府邸抄家，正在盤算財寶，因數目太多至今未果，文大人說估計比國庫更甚……」

　　「──啟稟陛下……」

　　霍連宏靜靜聽著各方傳來的奏報，一樁樁莫不與柳家相關，看著皇帝越發痛恨的神色，心中便沉下一分。三朝以來，柳氏一族何其盛大，皇帝要誅連十族，想必會是史無前例的一場殺戮，少說也得牽連萬人之多，當中興許還會捕風捉影捲入一些無辜的人，然依照皇帝對柳家的恨意，想必是寧可錯殺不放一人，最終喪生的不過是無數冤魂罷了。

　　想當年柳晉之誅殺司空氏三族，是否想到柳氏最後竟也是以被誅十族作為終結？世道風水輪流轉，在柳家身上倒是應驗得了個徹底。

　　霍連宏雖為武將，殺的卻全是蠻族之軍，對於陵國子民的性命比誰都珍惜。

　　「霍將軍。」陵帝溫和的聲音自上座迴落，喚回他遊離的思緒。

　　「末將在。」

　　「朕未曾忘過卿在此戰所付出的功勞，朕打算重用卿，可一時半會想不出該把卿放在哪個重要位置上好。」陵帝誠然道來，因為曾受對方捨命救於禁宮之恩，更受了半月的牢獄之災，顯然是對他別有一番感激與尊敬。

　　「微臣只奉陛下之詔令行事，不敢邀功。」霍連宏此話極真，要不是親眼目睹那一紙勤王令，他斷不然不會出兵，萬萬比不上大將軍那般堅持兵變。

　　「霍將軍總是這般。」陵帝不以為意，只是笑笑。

　　「臣的這位姐夫就是正兒八百，半點玩笑開不得，很是難說話，陛下要是憐恤，不如下詔賜婚予他好了。」東方廉含笑提議，他與皇帝是堂兄弟之親，說起話來輕鬆得多。

　　陵帝雙目一亮，似乎也覺得這主意委實不錯，想這虎賁將軍多年前喪妻後不曾再娶，從前自己作不得主，今時可不一樣了，賜婚不過是自己一句話的事，正要開口答允，卻聽溫酒般的低醇嗓音搶道：

　　「微臣拒絕。」

　　「哦？」陵帝挑了眉，儒雅眉宇之間盡是笑意，心情正好。

　　「倘若陛下非得獎賞微臣不可，微臣斗膽，有一不臣之請。」霍連宏忽然掀了鎧甲伏地而跪，這一動作來得突然，

　　「愛卿快快請起，有何請求盡管說便是，朕還會不答應不成？起來，起來，這裡都是朕最信任之人，用不著這些繁文縟節，朕也受不得卿行這麼大的禮。」

　　「微臣，想求柳家長小姐一命。」

　　聞言，陵帝臉色一沉，笑意僅在唇畔。

　　誰不知柳家是皇帝心中的最大忌諱，從前有多畏懼現在就有多憎恨，恨不得把天下姓柳之人都殺個乾淨，現在虎賁將軍為柳晉之之女求情，

　　「為何？」陵帝輕聲問道，口吻中已然無有剛才的歡悅。

　　「當日微臣身在獄中，是柳小姐捨身相救。此恩不報，枉為武將。」

　　「不行！朕絕不留任何一個柳姓子女，柳晉之殺朕之母、滅朕愛妾，朕何以留他血脈！卿若要報這救命之恩，朕看在卿的份上，留此女一個全屍便罷，性命卻是萬萬饒不了的。」陵帝說得手都顫了，想起舊日所受的萬般屈辱，恨意恍若翻江倒海，怎麼也壓制不了。

　　霍連宏沉默了，不再多說一言。

　　「卿該理解朕的，是不是？除了有關柳家，朕甚麼都能予卿。」陵帝似乎意識到剛才一話說得重了，連忙放軟了語調，安撫著這個他最敬重的臣子之一。

　　「……微臣別無所求。」

　　是的，他這一生，別無所求。

　　這是他第一次有所請求，不全為他口中的恩情，更為了觸摸那美好的真誠的情愛。

　　只是，柳家已亡，他不知道，昔日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小姐，心意是否如初？這是他的選擇，他至今不曾後悔接下皇帝的勤王令清除柳氏，就算再早一些遇上此女子也是同樣，他絕不會為了如此小情小愛而妄顧大局，國為首、己為輕，他的信念不曾動搖，可當天下已定，心中的渴望也就越發清晰起來。

　　不知何時印在記憶裡的一雙眼睛，溫柔的、專注的、深情的……那樣的感情，只要思及，胸口就會一熱。

　　「微臣，願以官位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