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餘亂未止，城中貴族陷入被柳氏牽連的恐慌之中。

　　與柳氏有著丁點關係的，曾經因了這一層關係得了多少好處，如今卻怕極了柳家人找上門來，被恨透了柳家的當今皇帝遷怒誅殺，故此也有幾個柳氏子弟尋到昔日的好友親朋家裡，都被大義滅親地告發於官府裡去，在柳家人憤恨的目光下求得一家平安。

　　曾經風光盛極的柳家，竟走到比過街老鼠更潦倒的窮途末路。

　　「全抓了？」

　　「稟大人，還差柳相長女柳韻。」

　　「這柳韻一介女流，想必也去不了多遠，多半是藏在某處了，你們得給我仔細地找。」

　　說起來在平城被攻破之前柳家的長小姐就不知所蹤，先前是她的父親在尋回愛女，現在是柳家遭難被追拿，同一個境況，卻已是兩個光景。

　　柳寵娘顯然並不曉得自己正在被全城追捕。

　　東方軍穿過平城之際，她正與元嫣在回府的路上，街上倏地一亂，軍士們橫衝直撞，元嫣因為將柳寵娘護在身後而被撞倒在地，這本來沒甚麼，可這時候柳寵娘才意識到元嫣身體上的異狀。

　　元嫣半昏在地上，雙腿間盡是血污。

　　「怎麼回事？妳怎麼了，妳怎麼了？」柳寵娘嚇得不知所措，只能重復著問話。

　　「小姐……對不起……」元嫣臉無血色，氣若浮絲，臉容被尖銳的疼痛，「幫我……我想把孩子生下來……求求妳……」

　　「孩子……妳甚麼時候──」

　　那時候的情況亂得很，更別說柳寵娘全無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還是當時身旁的少婦一眼就看明白了，喊著「要生了、要生了」，惹來其他幾個婦人好心幫忙，手忙腳亂地圍著元嫣擺弄起來。

　　大道上兵馬奔竄，小巷間血流如注。

　　柳寵娘早該料到的，卻因為注意力全在霍連宏身上而忽略了，元嫣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只是她體態輕盈，肚子也不見大，柳寵娘甚至來不及問，孩子的父親是誰。

　　巷裡傳來靈魂深處的尖聲痛吼，聲聲被每一下吸氣剝奪盡力氣，在在顯示出孕婦所遭受的強烈的痛楚。一般孕婦十月而產，元嫣顯然是被剛才那一撞催動了腹胎，四個多月的身孕要生下來實是勉強，可早產的嬰孩也不是沒有，只是存活的機會小一些。

　　「用力，對對對再用力點──」

　　「見到頭了見到頭了，丫頭，再撐著點啊──」

　　「唉呀！人昏過去了啦！快醒來呀！」

　　柳寵娘被這突兀的一聲驚呼喚了回神，她匆匆跪到元嫣身側，只見元嫣那張本來蘭花般俏麗的容顏滿佈淚痕，只餘一片死寂的蒼白，嘴裡咬著一塊布團，腿間鮮血汨汨而流，艷紅得嚇人，一身的狼狽，空氣中的腥臭味更是刺得她險些昏倒，但她不能，不能……她是元嫣唯一的親人了，不能丟下她，她已經對不起太多人，不能在這時候棄她不顧。

　　「元嫣、元嫣，快醒醒！是妳要生的，不能說話不算話的，聽見沒有？快快給我醒來啊！」

　　元嫣眼目閉闔，一雙柳眉卻仍是痛苦地擰到一處，煞是楚楚可憐的樣子。柳寵娘想起羅玉，元嫣最是喜歡這個年輕臭脾氣的總管了，該不會這個孩子是……

　　「羅玉來了，元嫣，妳快醒來與他說說話，好不好？」

　　接著，奇跡般地，元嫣緊闔的雙眼睜開一條細縫，下意識捏緊了被握住的手，以氣音嚶嚀了一聲：「玉哥哥……別走……」

　　「不走，不走！」柳寵娘並不意外自己被誤認成羅玉，甚至慶幸這一招對元嫣有用。

　　這個災難般的生產過程似乎永無盡頭般，柳寵娘頭一回覺得時間竟可這般難熬。元嫣咬著牙使勁出力，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一聲嬰兒哭喊，興奮得眾人齊聲驚呼，

　　「是女的，女孩兒呢！快快，再用力，要出來了──」

　　「我不行了……不行……了……」元嫣哭喊，嗓子沙啞著，虛脫得似快要斷氣。

　　「只差一些些了，元嫣，妳可以的，可以的──」柳寵娘連聲鼓勵著，為眼前新生命的誕生也頗有些難以自抑的喜悅，聲音也連帶輕快了起來。

　　又過了半晌，哭聲更大，女嬰被抱了起來，用綢衣團團裹住，那是柳寵娘早前亂花錢買回來的披風。

　　「元嫣，妳瞧瞧，快瞧瞧妳的女兒，瞧瞧像妳還是像羅玉！」

　　元嫣回過首，濕髮沾在虛弱的臉上，目光忽然變得無比哀傷，如一汪海水般流泄而出，漾滿了絕望的笑，「這不是我和羅玉的孩子……」

　　「那、那她是──」柳寵娘愕然，

　　「小姐，她也姓柳，是妳的親侄女呢。」元嫣淒然扯了扯唇，無半點初為人母的欣悅。

　　「甚……麼……」

　　「小姐還不明白麼？這小孩的父親，是妳的長兄……」

　　柳寵娘險些鬆了手，「妳怎會與我長兄──」

　　「他強了我！他強了我！」元嫣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發狠般地痛吼，彷彿壓抑了太久、太久，再也忍無可忍豁了出去，卻在這一聲後脫盡了精力，「他騙了我……說嬈妹在他手上，以此威脅我與他交歡，那是我……此生最大的……屈辱……」

　　柳寵娘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晴天霹靂，她想，這四字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更遑論元嫣親身經歷了這些扭曲的過程，沒有被逼瘋大概是元嫣的堅強強撐至今。

　　「我一點也不想要這個孩子，那是恥辱的證明，我痛恨那個人的血脈……」元嫣一眼也不看柳寵娘懷中的女嬰，不知女嬰是否感受到親生母親的冷淡，哭得更形悲切。

　　「怎麼……怎麼不告訴我呢？」柳寵娘顫著聲問。

　　「這讓我怎麼開口，小姐妳說，我該怎麼說？那個人再禽獸再畜生，也是妳的長兄、相爺之子，就算妳要替我討公道，相爺會站在誰那邊呢？到時候會說是他強了我，還是我勾引了他？相爺會殺了他的兒子，還是將我母女倆活生生打死？」元嫣訕訕地道，因為劇痛無力而字字說得緩慢無聲，眼目淚水模糊之中自有一泓精明，那是對人情冷暖的看透，對命運起落的唏噓，早就沒有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純真無知。

　　柳寵娘見元嫣如此，心中難受得直發酸，不覺紅了眼眶，「所以，妳那天買的……」

　　「是，我買的是墮胎藥，幾回了，終究是喝不下。我終究是……不夠狠心，再不想要這孩子，也殺不下手，剛才我其實想著，這樣也好，這孩子被撞沒了也好，哪知道……仍是好好地生下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