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寵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滴在女嬰身上。

　　「小姐，我求妳一件事……」元嫣使力呼吸，一字一字顯得那麼艱辛。

　　「妳說，妳說。」

　　「去找我妹妹，讓她替我這孩子的母親，好麼？我……對不起……玉哥哥……」元嫣說完這一話，身體微一抽搐，柳寵娘順著她的身體看去，只見自她雙腿之間流出的血竟是絲毫未止，大有血崩之勢。柳寵娘腦海閃過一瞬的昏眩，她記得父親說過，她的親娘就是這般去世的。

　　元嫣她……

　　「不，好好地怎麼說不行呢！妳自己的孩子，怎就托人照顧了呢！妳要好生看著這孩子長大、找婆家、抱孫子，不許讓別人幫忙，聽見了麼！」柳寵娘不知所云地東扯西談，淚眼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反手去抹，再度睜眼時，卻恨不得自己看不見。

　　元嫣瞪著眼，那眼神是那般悲傷，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元嫣，元嫣，妳別……妳別，不許這樣啊……」柳寵娘抖著雙唇，眼淚一堆一堆地奪眶而出。懷中的女嬰仍然哭著，渾然不知她那美麗而可憐的母親已不在人世了。

　　「──甚麼人在那邊！」

　　想是女嬰的哭喊聲引來了官兵的注意，柳寵娘也顧不得傷心了，慌忙把女嬰抱緊了，淚眼摩娑地站起身走出去，巷子出口卻被一堆官兵堵住了。

　　柳寵娘下意識後退兩步，後方卻是無路可退的死角，「你們待如何？」

　　「妳是柳韻？」

　　柳寵娘抿著唇不答，直覺來者不善，分毫無有奉父親之命前來尋她的討好，反倒似是索命而來。那官兵壓根也不在意她答與不答，倏地拉過一人，惡狠狠地問道：「瞧清楚了，這位可是柳家長小姐？」

　　「是長小姐，是長小姐！」曾在相府為僕的男丁猛地點頭，身上已然受了虐打，好不虛弱可憐。

　　「很好，諒你也不敢撒謊。」官兵揮手甩開那家奴，讓人將之拉下去，自己則踱至柳寵娘身前，「柳小姐，妳讓我們一頓好找啊，總算天網甚麼不漏，妳的親人都在大牢裡等著妳呢！」

　　「甚麼……」柳寵娘腦袋快速轉過無數個念頭，敢公然如此對她柳家人，原因只會是一個，那就是柳家倒了，皇帝奪回政權了……思及此，她腦袋旋即空白了一片。

　　「哼，你們柳家也有今天，想不到罷，往日多風光，今天就多折墮！來人，帶走！把那孩子也抱走！」

　　「不行！這孩子不姓柳！」柳寵娘矢口否認這孩子也姓柳的事實，元嫣才剛離世，總不能讓孩子就這麼進大牢了，她曾踏入過那種地方，那麼小的嬰孩到了那處還能活命麼？

　　不對，比起這一點，更重要的是──

　　「我的父相呢？」她心急地追問，胸口被無盡的恐懼捏得死緊，險些喘不過來，「告訴我，拜託你們告訴我，我父相在哪兒？你們把父相怎麼了？」

　　「妳說那位好不囂張的丞相大人啊，咱們怎敢把他怎麼了？哼，他──」一話未止，說話之人發出一聲痛呼，臂上被不知何方擲來的石子擊中，「誰個王八羔子！」

　　「嘴巴給我放乾淨點！」心中那道溫沉依舊的好聽男嗓驟響，卻是少有的凜然如冰。一抹高大黑影罩住上方的太陽，乘馬而來，鎧甲滿身，紅幡紛飛，一股威凜之勢散播眾人周身，如戰場上的猛虎，無人敢觸，他的視線卻是溫和的，落在那少女身上，更有了極稀罕的淡淡柔情。

　　柳寵娘一雙眼眨了又眨，不覺眨出了些許水濕。

　　他們遙遙相望，所有言語似乎就融在這一剎那的目光碰撞裡，也許就連二人也未曾發覺，這一眼溫柔而動情，似乎都被對方深深吸引住。

　　四周喧雜混亂，他們眼中的世界卻是靜止的，雲不再動，水不再流。

　　這一眼只有剎那這麼短，卻好似過了半生般的恆久。

　　「放了她。」男人淡聲下令，聲音低沉。

　　「柳相的女兒，誰敢放？」

　　男人也沒說甚麼，只從腰際掏出一面龍紋金牌，分明是御賜之物，「放不放？」

　　帶頭的官兵還是不肯依，忽然外面衝入一統領，劈頭就是給眾人幾個耳光，怒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霍大人你們也不識？笨死算了！」

　　眾人這才意會過來，隨即連連說著「霍大人饒命」，統領又向男人道歉了幾句，才橫眉豎目地領著手下退下。經過這一場帝柳之爭，誰人不知虎賁將軍乃是大功臣、皇帝的心腹紅人，朝中不知有多少後輩武將是他一手帶領的，

　　霍連宏在馬上擺了擺手，紅幡微拂，揮退了所有人。

　　「虎哥，虎哥……」柳寵娘低低喊著，好像那是自己唯一知道的名字。她看著男人翻手下馬，也不管他此行何意，抖著唇就撲了過去，帶著女嬰伏在他懷中，惹得女嬰又是一陣不舒適的啼哭，可惜無人理會。

　　他默然，收緊雙臂，將她嬌小的身軀納入，「我在。」

　　「自小跟著我的婢女死了，留下了孩子，我不知該怎麼辦……」

　　「沒事。」

　　「我想找父相……」

　　「別哭。」

　　「虎哥，別是連你也丟下我了……」

　　「我不會。」

　　「你是來抓我回去、要殺我的麼？」

　　霍連宏不說話了，就連簡短得只有兩三字的回答也沒有了。他的臂彎如鐵，溫暖得灼人，擁著她時堅定而溫柔，然後他鬆開了她，就在她心下寒涼之際，雄壯魁偉的身軀陡然屈膝，撲通一聲跪了在地，筆直地給她跪了下去。

　　「你、你在做甚麼呢，起來啊！」柳寵娘驚呼，想上前扶他，卻被纖臂上的女嬰礙住了手腳。

　　他跪在她跟前，一如她當日跪在他跟前，卑微、溫柔。

　　「這一拳，還妳今失去的。」說完，他收拳如鐵，狠狠襲向自己胸口，發出驚人的肉搏聲，彷彿把心臟都打碎了一般，隨即唇畔湧出一角鮮血。

　　「誰要你還！這樣還我甚麼了！」柳寵娘最是看不得他受傷，再也顧不得其他，心焦地蹲了下去，女嬰被男人順勢抱在懷裡，柳寵娘還無有所覺，逕自抬袖拭著他唇角的血，緊緊摟住了他的頸，整個人靠在了他身上，兩相依偎。

　　她摟得那麼緊，讓被摟住的人清楚感應到她的深深焦灼，還聽到她喃喃有詞的嬌罵，帶著隱隱哭音，似吒斥著「傻子」、「討厭」之類的嗔語。

　　「寵娘。」他用低柔的聲嗓輕輕地喚她的名，如一首詩、一節曲，纏綿悅耳。

　　那樣粗獷的男人，竟也能把她的名叫得如此溫柔似水。

　　「我想留住妳的命。」他沉沉地道，眼裡映出她所看不見的決意，「妳若願意，若心不變，我就帶妳走，永不相負。」

　　「我就知道，柳家沒了……得到你，我的代價，太大了。」

　　霍連宏沉默，他的憐惜，盡在無聲的擁抱中。

　　人生走到這一步，他也付了相當的代價。

　　世上諸生，莫不如此。

　　陵書記載，陵哀帝受大將軍蘭之力，瓦解了錯錝複雜的柳氏政權，曾經盛極三朝的柳氏家族至此滅亡。在這場政變中的虎賁將軍霍氏，史書上再無有關他的記載。

　　他以下半生的榮華，換取柳家最後一條性命。

　　女寵娘，霍氏之妻。

　　陌上夕霞絢彩，倒影著男人交握著女子的雙手，躺在男人臂彎裡熟睡的嬰孩，安靜悠遠。

　　女嬰隨了霍姓，長於村中，美若白蘭。

　　

────《寵娘》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