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許多時間，一片一片地，在瑣碎的日常中，慢慢剝解孟若狡黠的目光下，世態萬千的人生。

一次只能消化一點點，我彷彿誤闖進生人的空間，目睹一樁又一樁不知何時開始，更不知將指向何處的故事情節，最讓人膽顫的是，文字下的一切，那麼可能會發生，儼然是預告，或者模擬一段多年以前一旦畫偏了線就將重來的人生體驗。

你永遠不知道孟若的故事葫蘆裡正在賣甚麼膏藥，你也往往猜不透，是甚麼，讓這個堪稱全職家庭主婦的女人，能下筆如此尖銳又到位。

《親愛的人生》寫的人生讓人萬分感嘆又難以言喻，以同樣的基調我為閱讀《相愛或是相守》定音，九篇短篇小說，每一篇都讓讀者如我彷彿誤闖禁區，旁觀好久才能隱約理解究竟現在發生了甚麼事？是誰跟誰在糾纏？是哪個他和她，在生活裡較勁與依存？

書中處理許多錯置的關係，甚至於將錯就錯的人生版圖，荒謬詭譎，遠觀祥和，近看則能挑出線條中或者暈染或者岔開的細絲旁線，然而人生，偏偏就有許多小環節扣在一處，扯了這個掉了那個，套了那個纏住這個，看似顯像的關係是構圖的初衷嗎？很難說，隱藏在線條與明暗間的輪廓，往往才是事情最初的脈絡，而，甚麼才是重要的？

更難說。

人生到頭，一切難說。

相愛還是相守，哪對伴侶間的關係能這麼明快地給一個肯定的答案，教人思揣。

閱讀的時刻，我正在適應新的視覺能力，燈光、場域、姿勢、距離…有許多條件影響閱讀的進度與品質，有時一行字得反覆讀反覆看，而每一次似乎都會自動落掉某些字或者眼睛自動改字換詞，如此往返幾回，一頁翻過再續頁時，手指往往不太確定地問：你確定可以翻了嗎？

於是又重新再看一遍。

字是飄的，是浮的，是有漣漪的，是擴散的又聚攏的，偶爾我把眼光拉遠望向正前方的不設限物景，再回到書頁中，我總是想到了年華不再而青春尚存，老的是外在的物件，而內心對於某些事情，特別是塵封的往事，記得特別深，抓得特別緊。

好吧！我承認，閱讀最後一篇『山裡來了熊』，我心生惶恐。

因為等待麵包機運作的程序裡不可缺席的小動作來臨，我在餐桌前閱讀這一篇，那些『漸』忘的前兆反映在細微處呈現超細膩的提醒與計畫過程，我忍不住掩書嘆息。

〈最近有一部改編自同名書的電影《我想念我自己》，上映後我一定要去看，我知道眼淚必然、傷心必須，但人生許多無法逆轉的事情，哪裡能夠預防？閱讀孟若《相愛或是相守》這本書的末篇『山裡來了熊』，我心裡激起一片關於老去與成全、接納、包容的複雜體會。〉

再回到書的較前篇，孟若將讀者一把拉進故事裡，彷彿走進時光隧道，不設防『啪！』地一聲，沒有前情提要，也沒有道路指標，你只是被丟在那裡，目睹正在上映的影片，有時緊張有時靜默得讓人感覺驚悚，有時會呈現錯愕的幸福或者委屈場景，你不知該把自己放在哪裡才好，於是只好張大眼睛瞧。

好幾次想出聲制止，為書中感覺快要爆炸的某個人請命：『請饒了她吧！』

文字勾勒的畫面讓人窒息，往前迷濛後退無路，你也被逼到無法動彈的某處〈是的，就是某處，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裡〉，吶喊無聲，躲藏無路，你要嘛闔上書回到你的現世，要嘛！就著文字繼續往下讀。

我讀第二篇『浮橋』，身體弱弱地，帶點痛快又莫名的氣，也許因為正好感冒，虛虛地。

其實，人生最難受的角色，豈止僅是當事者？

當一個旁觀者，感覺參與了某些事，在那些被你以為曾經身為其中一份子的故事裡，跟著走了一大段路，而到了好久好久好久，突然『砰！』地一聲，你發現那些信了一輩子的事與人，都是虛的，彷彿光影，透過影像描摹出來的實體，大部分都是你的想像。

那時，一杯重新熱過的咖啡即便很苦很難入喉，而你需要一飲而盡。

人生，想得多，實現的少，孟若是早慧還是因為活得夠長與夠深刻，她的文字包藏太多對人性的質辯與抗問，犀利又刁鑽，以冷寫熱，以熱諷冷，讀她的文字，讀者的歷練與智慧，是必要條件。

〈啊！希望你們讀得出我已經試著在為自己的不夠聰慧找藉口了。〉

『蕁麻』這篇，是促使我率先閱讀這本書的引。

介紹這本書的好友將這個短篇說得好動人，也好讓人心痛。

人生啊！人對了、時間不對，時間對了、場景不對…諸如此類，於是錯過！錯過！再錯過！

能夠相守的不一定最相愛，而最相愛的〈誰知道有沒有呢？你們根本沒有機會在一起實踐愛有多深這件事〉往往是無法相守的。

凝聚兩個個體的人生軌道，需要許多條件的促成，從這本書的第一篇開始『相愛或是相守』被點破，有點弔詭的男與女，掛著幸福圖騰的屋子裡，究竟上演著甚麼條件轉換戲碼，連劇中人都迷惘，旁觀者如何能夠一點就明？

而『蕁麻』裡的重逢橋段，試探與猜疑，彼此錯身的那一段人生裡，各自凹陷的生命中被填補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滿溢的是將愛與守融合在一起，你分不清比重也切割不了，總之，人生的缺口透過生命中無數個共同承擔與包容所構成，因而圓滿，因而能夠繼續往下走，那你呢？

你是被錯過的一段，既然已經錯過了，就只能繼續往前走。

人生的高峰低谷啊！共同經歷的人若不是因此背離，就是緊密地相守，一輩子。

不公平，但是又如何？未曾經歷過的畫面最能想像，若能置身其中，你能確定自己就是讓畫面最協調、最耐看的一筆嗎？別傻了。

讓我來記一段吧！p.245

唔。日後若再相見，或從此不見，也不會有多大改變吧。派不上用場的愛，知所進退的愛〈有些人會說愛不是真的，因為它沒有脖子、沒有扭到的風險，也沒有成為笑柄，或變得消瘦難看的風險〉。像地下底下的水，無須冒險卻依舊生機勃勃，泌出甜甜的涓流。加上沉止的重量，如同封緘。

時光在故事角色的人生中，倏忽就是一輩子了。

那些想像的愛與不愛，描繪的委屈與吞忍，彷彿就是一眨眼的時間，一個轉身就是一輩子。

所以我說，讀孟若的書，愈是上了點年紀，愈是能讀到精簡文字中的星星火花，那些星星點點在年輕時輕易燃燒的甚麼，經過時間的淬鍊，終究能濃縮成一日復一日，一年又一年，只要風不吹，火苗不燃，一度幾乎岔出去的路又收回來，遠遠地看，就是直的。

第六篇的『樑柱』、第七篇的『記憶』，年紀夠大，回頭看看往事塵煙，那十幾、二十、三十，乃至四十年，就是一轉眼，就是過去時光中的某一個下午某一個夏日，太陽升起、秋去冬來，一切就回到原貌，只是心底略略有點不同，只有你自己知道。

書寫讀後的過程中，麵包出爐了，甜中帶苦的巧克力吐司，我用一下午的時間等它，真正熟成時，入到家人的嘴中，每一口說出的滋味，都不同。

讀孟若的文字不能急，一急就容易跳tone，我應該也犯了這樣的忌諱，但是難啊！一鼓作氣地閱讀是樂趣，也是折磨。

去年開始收集的作者孟若，即將在今年依然穿插在我的閱讀版圖，常被聰明的文字敲頭，我試著想像，能不能讓自己變得更聰明一點。

關於本書：〈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33317

相愛或是相守：諾貝爾獎得主艾莉絲．孟若短篇小說集3

Hateship, Friendship, Courtship, Loveship, Marriage

作者： 艾莉絲．孟若

原文作者：Alice Munro

譯者：王敏雯

出版社：木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