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未曾讀到這麼滋味繁複的本土散文，出自一個足足小我二十來歲的青年作家之手。

我被書名吸引，先對號入座自己的媽媽也欠栽培，再被作者充滿鄉土情韻的筆觸輕而易舉地將二十年的時間，以及筆者與讀者成長中的南北間距，無縫接軌。

論實，我與作者的母親年紀更相近些，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反而覺得跟作者更親也更能貼近他所思、所憂、所歡喜、所驚懼。

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童年的歷歷點滴，時間與距離都不是問題，一個在大人都很忙小孩無人管的童年歲月裡，我們分立兩個世代也吸納兩種文化氣息，但是，他所描繪的生活場景與人情線索，彷彿也有我在裏頭鑽來弄去。

這應該就是善書能寫的作家之所以能是作家的原因。

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凡是書寫人與人之間，哪怕世代牽扯多麼繁複多麼殊異，那些上心落意的片段，也是我這個出生在北台灣自小被母瞅得緊緊的長女，曾經意念如斯牽絆與繾綣的所在。

離家成為遊子，來自親情的暖度隨著身影愈嵌愈深重，作者北上讀冊，我屆而立之年首度離家，則是因為出閣。

但是，當生活中的親子關係不再是天天能見的密度時，親與子之間慢慢能生成一種生份的、客氣的、乃至於更能勇於表達關心與愛意的模式，好比擁抱。

母親把我攬進身軀，貼緊緊，全身微溫、滾燙、沸騰，為此我也像穿了一件發熱衣。p.019

我當了母親，我把擁抱納入親子必備的招呼模式之一，不必等到誰必須離開誰，誰必須猛吸一口氣之後才敢出聲問：「麻啊、我可不可以抱妳一下？」p.018伴著目眶紅吱吱。

書中，作者不只一次地提到父親、母親屆更年之期，身體逐漸出現不再硬朗的羸弱模樣，我手指頭抓出來掐一掐，再過個幾年，我就是他筆下讓遊子擔心又不知如何使力的更年期母親。

這孩子是不是太過多憂早慮？

搖搖頭我繼續往下讀，除了行文中提到的父親母親邁入更年期的症狀之外，他所點名紀錄的母親史蹟，彷彿我也能從記憶中的母親身上搜刮許多出來配對叫YA！想著母親父親將退休，近日一個病入筋骨疼痛、一個病入躁鬱失眠，是時候換個居住環境，我話卻更在喉頭不敢說出。

我膽小如鼠，我才是最大的老鼠屎，像聽見母親還補一刀說：「你有錢你去買啊！」p.034

年久月深，生理的諸多現象如同寫在明處的人生履歷，記憶中的母親外強中乾，夜裡，我的母親似乎未曾能一覺到睡到天明。

作者書寫的疼惜嘆息父母的文字裡，有我的罩著一層雨霧的懷春少女情；每每因為念及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個決定，擔負著極可能陷母親於漫漫長夜無法入眠的悲戚幽谷可能性，我的心總是一抽一搐地，疼了起來。

幸福家庭養出的乖兒子，使我的安全感極度不足。

強迫症般同母親說：「楊太太，妳五十幾、更年期了，給我卡保重一點。」

結果楊太太情緒上來反唇：「這位兒子，我覺得你很奇怪，囉哩囉嗦，親像查某人，我看你才是更年期！」p.047

讀到這一段，我的對號入座對到我的小兒子。

孩子尚小，已經懂得在人群中尋找總是脫隊的母親蹤影，他還會記得在陌生環境的轉彎處慢行且等，直到一路分心觀望的我徐徐跟上才安心繼續往前；生理期因痛蹙眉，應答時氣短息弱，幾次之後孩子會小心詢問生理期，得到答案之後才安心地蜷歸到他的幸福屋簷裡。

更年期有諸多病症嗎？恐怕因人而異，在我家，兒子看見母親臉青青，首先問的是：生理期？

我想像不久之後，孩子說不定將改口直接將問句改成嘆息：唉！更年期。

我想像妳平躺小鎮設備不足的診間，吊無所謂的點滴，吃降血壓便藥，間接我又得知原來腎功能稍微故障，我的腰際竟跟著痠痛起來。當妳兒子定是我這輩子的福報，如果妳過得不好，我又有什麼資格過太好。

……

我也需要放鬆、早睡，夢裡帶妳去撿滿地楓落、看滿天楓紅。p.050

男孩寫母親寫到這樣，生男孩的母親如我，覺得總不真實。

但是反觀自己與母親，母女間的疼痛、歡喜，我在記憶中是能隔空同感同受的，否則我的青春少女時期、我在母親罹癌治療階段，怎會不只一次地感覺到母親的心絞與腰痠、抽痛，彷彿一半的心一半的身子也在母親的身邊挨著？

作者寫他的小學教育，世代蟄居在台南大內，祖孫三代共居同住，親戚不分親疏就在方圓幾百公尺內聽聞，但學習紀錄、同儕關係乃至師生之間的過場，仍能輕易地勾起我在北台灣小鎮上的小學生涯中幾朵漣漪。

他被派當學習遲緩的男學生的小老師，我被點名當晚讀又眼盲的女同學的好朋友，他早讀多病又吃不胖，我是年尾生的孩子在母親三餐定時的澆灌下長得又高又壯，他遭霸凌不敢言，我受老師欺凌不敢說，日後他看見霸凌他的男同學會避而走遠，我在公車上遇見公然放話酸我的前導師也只能用斜眼睨她甚麼也不能做。

我們都有一個膽怯的童年，即便相隔二十一年。

事隔一二十年，作者回頭看他的故鄉他的學校他的學弟與學妹，再將童年諸事重新在文字中演練一遍，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都過去，他還多了一個章回感念當年提拔他的老師與長輩，一個走過來的青年，踏著當年走很久很長的童年路，他是一個急於長大卻總是長不大的焦急少年郎。

童年記憶如碎片，隨著作者一篇一篇寫來，我在他的年代裡也能讀出我的世代中被揉皺被抹糊的小篇章。

好比電視、夜市、廟會…

那些年，許多事情正在興盛、在爬起，同時也在消失、在更替。

他迷夜間靈異節目，我則在週末中午自學校放學走回家路過某一個村落時，總是被家家戶戶傳出來的《法網》的音樂逼著得奮力跑步才能讓腳移動；他把逛夜市當成避難，我家逛夜市必然是辦年貨，或者買制服添新衣；他家世代與廟結緣，淵源之深足夠他用好多好多篇幅走進宮廟聖山為記憶錄實、為家族寫譜，我則憑著廟會鏗鏘判斷年節時令，評估還有多少時日即將可以放盈盈不用接手家中代工或者父親工廠的小工與小活。

又比就醫、瘋女人、補ABC…

他的腸胃不適讓父母愁憂四處尋醫找藥，最遠從台南奔到台北榮總，我家病痛再深最常跑到鄰近三重，抓藥打針搭公車或坐爸爸的偉士牌機車搖搖晃晃；寫到瘋女人，幾乎每一個故鄉都有這樣的女人演不同的故事，在街頭巷口歪歪斜斜地被述說；而我的補習初體驗，來自於望女成鳳的父母東節西省在國小畢業的那一年暑假，送我去當年羞辱我的導師家中學KK英標。

啊？她羞辱妳，妳還去？

是啊！可知道我有多麼懦弱又多麼珍惜終於能夠跟上同學們一起去補習。

走筆至青春期，穿插幾篇讀得出來任重道遠的為長輩擔憂掛記又極想功成名就扛下一家重擔的心，誰說這個世代的孩子是草莓族？我讀到的這個年輕作家比起我的時代的男孩子一點也不輸。

時間是一個大轉輪，慢慢轉著年長一輩的糾葛怨仇，也慢慢轉動父母年老年少接手的平衡軸，他寫祖母年邁、病逝，這之間參差著親子間的情緒波動，許多事情不常說不會說，許多動作不曾做不會做，來來來，總有第一次，我試著做給你看你就懂。

所以有【家長接送】，接的是被送去養老院的阿嬤，而他，是家長。

故事還寫了許多，一個少年的成長歷程追星逞勇隱忍默受，無關性別，他的心路也曾重疊到我的路肩別徑，心思是雷同的，我們想要長大想要成才渴望能被倚賴可被依靠的心，多麼相同。

我所略過的是作者在田野中寫家鄉史地變遷的細膩文字，那是我感到特別陌生的境地。

我的父母青年時離根北上，落腳處就是我們一家六口的安身處，那麼故鄉呢？

故鄉是母親彌留時掛在口中喃喃數念的人名與地名，我感到生陌甚至害怕，因為母親即將開鈸到我所不知不識的地方，而那裡，她彷彿正在與自己的年少相遇，對話依依我們不必都懂，但我知道，母親因為我們，她真的捨棄了許多、許多。

我的母親欠栽培，這本書真的是依著書名開始，一路牽動我。

關於本書〈書籍及照片資料來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96420

我的媽媽欠栽培：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2

作者： 楊富閔

追蹤作者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3/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