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清明時節，這本書因為讀書會的邀請，重新由藏書架上來到我那穿插著待讀、應讀、想讀的雜亂無序的書架上。

包裹著透明書套的書面裡，收著一張為贊助蘭嶼國中美術基金印製的萬用卡，卡片翻開，洋洋灑灑地寫著我與外子共同署名的給公公的父親節祝福，日期是：94‧8。

贈書後的三年半，與肝癌奮戰十四年的公公光榮退役，在我重讀這本書的時刻，公公生命中最後那三個月的時間，乃至最後一年，透過事件，一段一段地，重回我的面前。

進入書本之際，我先翻讀夾在封面裡頁的卡片，雞皮疙瘩此起彼落；身為一個進門六年多的外姓媳婦，斗膽將這本當時讀後感動萬分的談論生死的書當成禮物、喻為祝福，送給一家之主的公公，而我那謙遜又德高望重的公公非但虛心收下，恐怕真的讀過它，甚而實踐它。

生命中，如果未曾目睹並陪伴至親之人走過人生最後的旅程，這本書讀來，可能真的只有感動，那正是我在贈書給公公之前所得到的；時間經過十年，公公先行、先生的外婆隨後，接著是我最摯愛的母親，這本書的文字在這樣的肌理下重新穿透我的眼睛，『感動』這兩個字，已不足以形容閱讀當下的所有。

筆者藉由重訪大學時期對他影響甚深，畢業後卻疏於聯繫的教授墨瑞，兩人透過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簡稱ALS〉的教授邁向人生終點的過程，以自身面對死亡的經歷與體會，經由如師亦友若父子的對話，為筆者引領至生命的另一種層次，重新感受生命的美妙，檢視人生最珍貴的資產，與最應該追求及堅守的寶藏。

書中的ALS患者從罹病到離世，由失去開車的能力開始，到失去行動的自由、熱愛的工作，直到失去守住秘密與保有隱私的能力，短短幾年的時間；我的公公則是三個月，我的母親，約莫也是三個月的時間。

時間這件事，對於一個正在失去的人而言似乎太短也太快，短得來不及習慣，快得來不及接受，這個、那個，還有一些不能預知的能力，一樣一樣地就在又短又快的時間裡，骨牌效應似地發生。

唯愛的能力，除外。

p.21 墨瑞雖然沒有跟別人講，但自己知道這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年。…他爭取著時間，要把自己心裡的話，講給他所愛的每個人聽。…他到處打電話，跟人約時間。

民國97年春節，年前才自醫院治療後體態仍顯羸弱的公公，跟每一組到家裡走春拜年的親友主動要求合影，當時，我常常是那個負責掌鏡的人，我用公公的數位相機，請親友們面對鏡頭擺出笑容，在那樣的畫面之中，公公的嘴角若牽，笑意略顯艱難。

開春後，公公邀請婆婆回到故鄉台中，夫妻倆訂了出租車，帶著伴手禮物依照預先規劃的路線，一家一家地去拜訪親友。

問問老鄰居近況、與至親朋友共同緬懷往昔，特意繞到兒時的巷弄，一一數落著曾經在哪兒做過甚麼荒唐事？曾在哪個轉角傷心難過或者呼朋引伴漂丿過？在哪幾棟過去還是平房的樓前，公公停下腳步端詳良久良久？婆婆回來時如是說著，公公則是目光深沉地，維持緘默不多說的面容。

娘家的妹妹是年夏天即將出閣，公公提出親自到家中致送賀禮並當面跟兒媳婦的父母親道賀，那是自我嫁入夫家之後公公第二次來到我的娘家。

公公、婆婆雙雙坐在娘家客廳，客套與家常話交拌著，公公恭恭敬敬地遞上紅包，並表達身體狀況若允許，一定親自參加婚體。

步出家門即將離開時，公公往巷口走了幾步路之後突又轉身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我的娘家，上上下下瀏覽一遍之後再緩緩步行、上車離開，那一幕，我永生難忘。

同年十月底，全家人為小兒在餐廳過七歲生日，公公含情脈脈地看著雀躍的小孫兒祝唱生日快樂歌，事隔兩天，公公開始不良於行。

十一月初，我代替公公回到台大固定的門診，概述公公的狀況後長期照顧公公的醫生告訴我，以公公當時的狀況看來，約莫就是兩三個月的時間。

p.32 死亡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他不打算在死亡的鼻頭擦粉。

究竟是甚麼勇氣使然，讓我斗膽送這本書給受病折磨的公公還能信誓旦旦地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

公公從不隱藏他對病情的擔憂，以及即將步向死亡的可能。

他一方面很渴望能多爭取時間在拚搏了大半輩子之後跟家人多些時日相處，因此他勤跑醫院，在兩家大型教學醫院來回交叉檢查與追蹤身體的最新狀態，一發現異狀便馬上處理，毫不遲疑。

另一方面，公公又會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們，他的來日無多。

這之間，公公曾經在聽取醫院的檢查報告之後，隨即與婆婆約了先生和我一起用餐，在人聲鼎沸的餐廳中，公公突然嘆了一口氣，開始宣告他剛剛得知的身體變化，含著淚憂戚著臉。

我的一口食物還含在嘴裡，眼淚先就搶到喉間，顧不得大庭廣眾，我要公公珍惜身體還能動、還不痛的時光，享受還能在醫療的空檔帶著婆婆遊山玩水的現在。

我哽咽著對公公說：要做一個堅強的病人，要當一個勇敢的阿公，示範給您的兩個愛孫看。

那一次，被媳婦突如其來的反應驚駭到的公公點了點頭、紅著眼眶說：謝謝妳，我會努力。

話，容易說，把聽到的、會說的話真的做出來，多麼難！

在我的心中，公公他做到了，除了努力表現出勇敢之外，還包括書中(p.33)墨瑞最怕有一天他得要別人幫他擦屁股的事情，真的發生在公公的身上時。

我很慶幸，我曾經幫公公擦屁股，當公公的狀況進入四肢不聽使喚的時期，家裡的每一個成員都曾經參與過這個儀式。透過為親愛的家人服務與清潔身體的過程，更能深刻地體會每一個人由生到死的過程中，沒有甚麼是不能夠承受的，也沒有人有特權。

公公常常在我們七手八腳於床尾幫忙的時刻發自內心地說：謝謝你們，我好感動。

p.66『因為這是倚賴別人的最終徵兆，要人為你擦屁股。不過我在努力，我試著要享受這個過程。』

p.146『我開始享受我的依靠別人。…當他們擦拭我的額頭，或是按摩我的腿。我享受極了。…』

這是真的，公公每一次都微笑著跟我們道謝。

p.147…七十八歲的他，施之於人時他是長者，受之於人時他是嬰孩。

性別、尊卑與親疏都丟開，連非親非故的外傭都能做的事，為什麼媳婦不能做？我心裡常常如是對自己說。

我也讓兩個兒子跟在旁邊看著，那個總是衣冠楚楚的阿公病了，阿嬤、爸爸和媽媽像照顧小嬰兒一樣照顧阿公，當年，我們也曾這樣照顧你們。

這就是公公用他的身體讓我為兩個孩子所示範的生命教育，是公公對後輩子孫的愛的教育，也是我在生命中一直努力學習與實踐的。

p.48『死亡，是件悲傷的事，米奇。但活得不快樂也是悲傷的事。來看我的人，有許多都不快樂。』

這是我選擇把這本書送給公公的第二個理由。

p.102『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死，但沒有人把這當真。』

我們都想多為自己爭取一點時間，為喜歡的人多拉鋸一段時光，但是不論時間多長多短，這一天，終會來臨。

p.103『…你要知道自己會死，並且隨時作好準備，這樣就好得多。這樣你在活著的時候，就可以真正的比較投入。』

前年夏天，當我在面對母親臨終時，是這樣的思維一直牽引著我，如果終將一死，就要死而無憾。

妹妹們和我一直陪伴母親回想她的一生，最苦難的都熬過了，最開心的也經過了，母親這一生想要的都有了，甚至擁有了比設想的還要更多，母親能安心闔眼，剩下來的，就是生者的事了。

p.49你不要害怕我的死亡。我這輩子過得不錯。…

那一年的父親節，我最想送公公的，是快樂。

卡片上的第一段文字，我是這樣寫的：

爸爸：

想了許多禮物的內容，

最想送給您的是快樂，

沒有保存期限的快樂，

發自內心對當下每分每秒的喜悅

與跳脫世俗的自在與輕鬆。

公公對抗十多年的病是肝癌，非到最後時刻，身體不會背叛你。但是密集監控癌細胞肆虐的公公則不定期地處在恐懼與憂傷的狀態，特別是當家人團聚歡樂的場合，最常讓公公突然悲從中來。

目睹過幾回這樣的場面，好不容易排出聖誕假期自美返台省親的姑姑們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父親，當下的氣氛瞬間就低盪了下來；那些年，最常發生於連接在聖誕節後幾天的公公的生日餐宴上，大夥兒剛剛唱完生日快樂歌，正要許願的公公突然垂喪著臉含淚對女兒們說：妳們很快就要沒有爸爸了，知道嗎？

於是，小姑在某一年的回國假期中，特別邀請了當時正在交往的外籍男友一起回來，主要就是希望避免公公再於歡樂的場合裡提醒大家悲傷的事。

活得不快樂，比死亡，更讓人悲傷。

p.61 少了我，世界一切如常，這讓我很不能適應。

同樣的文字，我也在《潛水鐘與  蝴蝶》<註一>這本書裡讀到，p.101一切都如原樣，除了我。我在他方。

這樣的話，如果不是透過書本，如何讓人種進心裡頭？比較不刺不傷？

這會不會是我選這本書送公公的第三個理由？如果是，那是個意外。

p.67『我如今老是哭，別理我。』

公公也是這樣的，一旦他在我的面前落淚，我也會陪著。

眼淚是力量，這與勇敢與否是兩回事。

書上寫：『…哭過後我會專注在生命中仍未失去的種種好東西上面…』p.75

p.69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

記憶那一段死亡陰影在家門徘徊的日子，進出醫院是常態，公公最後一次在治療後用他的雙腳緩慢走進家門時，第一回對總帶著兩個孩子在家中迎接他的媳婦主動伸出雙手擁抱，那一次，我深深地感覺我們之間透過付出與接受的愛，就在那一抱中意味深長地道盡了。

p.166『…愛讓你活在人間，就算你死了也活著。』

p.108『小鳥兒，就是今天嗎？』『就是今天嗎？』

這段話讓我想起《我們的幸福時光》<註二>這本書。

臨終的病人，如同被判死刑的受刑人，那一天來時，會知道嗎？

書中有一段文字，重讀時，我的心跳得好快。

臨終之人，是否想在死前向誰說聲『我對不起你』？p.201

我曾經問過母親，一個她曾經不看好的晚輩想來看她，好不好？

那時，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坐在後座的我從後照鏡中看見母親張惶著臉把頭搖得好堅決、好用力。

之後，我決定不再提這件事。

我感覺那是一道傷疤，母親還沒預備好去碰。但是，這件事也在我心裡盪著，時不時就會這樣盪過來晃過去，直到我又重讀了作者的另一本書《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註三>。

裡面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沒有哪一個故事是單獨存在的。有時候，故事與故事會在轉角相遇；有時候，一個故事會疊上另一個故事，像河床底下的石頭層層疊起。p.19

沒有一件事是單獨存在的，這句話，寫得多麼好。

當年，我用《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以認識死亡來祝福還在世上勇敢與病對峙的公公，伴以同一個作者的另一本書《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接著提醒公公：我們以為死亡就是結束。可是，發生在人世的一切，都只是開端。p.130，試圖解開死亡的混沌不明，讓生命不因形體的消散而退去，肉身可逝，唯精神不滅。

人生總會結束。愛，沒有終點。p.236《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十年過去，我重新閱讀這兩本討論生命的書，以許久未曾出現的閱讀速度藉由書中的文字與自身的經歷驗收，我想，那一年的父親節祝福，公公應該打從心裡頭，接收了。

關於本書：〈書籍資料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二版)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61179

Tuesdays with Morrie

作者： 米奇．艾爾邦

原文作者：Mitch Albom

譯者：白裕承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6/09/27

<註一>

潛水鐘與蝴蝶(二版)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43808

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

作者： 尚-多明尼克．鮑比

原文作者：Jean-Dominique Bauby

譯者：邱瑞鑾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6/09/27

<註二>

我們的幸福時光（電影書衣版）

Our Happy Time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71415

作者： 孔枝泳

譯者：邱敏瑤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4/11/06

<註三>

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74405

作者： 米奇‧艾爾邦(Mitch Albom)/著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04/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