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對一個生長於道地閩南家庭的人而言，《少女媽祖婆》這樣的以全閩南語語言及文化當背景，透過特殊的風土民情闡述的文字，停頓與意會是必然的。

閱讀的過程中，酷愛《千江有水千江月》〈以下簡稱千江〉的讀者如我，會禁不住比對起兩本書的語彙及風情，但很快地就能領略除了地域與時間的立足點不盡相同之外，故事主角的環境背景，也是讓文字讀來無法安放天秤兩端的原因之一。

千江所書寫的世界是理想化的中南部純樸、傳統的社會，故事裡的角色們所佔的社經地位、文化背景，與這本《少女媽祖婆》所陳述的東北角潮濕的礦坑村落因環境資源所限、地緣氣候所牽，再加上天災人禍不定期甚或時而聯袂挑釁，生命的面貌在環境的淬鍊與洗滌之下，個別呈現截然不同的情調，如同文字的起落、情感的鋪陳及張力，都有很明顯的分野。

含蓄的千江，帶著古典文學性的千江，是我在少女時代所嚮往的情意收納的模範，反觀外放且剽悍的《少女媽祖婆》，作者書寫的筆觸帶著濃濃且道地的鄉土草根味，對於已屆中年的我而言，豈止嗆辣而已。

【犀利人性、直截慾念】

仔細推敲，人的性格，乃至情感的收斂與狂放，無不與土地相連。

當生活隨時處在變動之中，當求生的條件被壓縮再壓縮之後，總能培養出一股股堅毅與炙烈的性格。

試想，生與死的壓力時時存在，情緒得有出口才能讓日子往下走，誰有閒工夫慢慢磨、好好說？艱困是普遍的現象，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天與地之間，一陣天搖地動之後，幾個屋簷下的生命就又翻了好幾轉，轉不過就倒了，轉得過了，臉上的線條就更粗硬了三分。

書中的少女媽祖淑芬，就是在那樣感覺十分將就又情感極為濃郁的環境下長大，當外在環境的包裝愈少、愈匱乏時，人與人之間所需要隱藏與應當保持的倫理距離，就愈來愈失去其必要；生而為人的吃喝拉撒，乃至性愛情慾，也在那樣的前提之下顯得赤裸裸、無條理規則。

求生為首，求質且後，道德規範與價值判準，人們心中自有一陣隨著能生要活的渴望，彈性極大地被撇在門縫。

〈好啦！我承認，書中幾段發生在夫妻也好，被迷昏的淑芬與讓人又愛又恨的壞胚子阿燦之間的交歡也好，甚至於寫到一度魂魄散去失憶的淑芬與自小愛戀她的有過短暫婚姻生活的醫生丈夫之間的燕好…頗具篇幅的幾段近乎把人物化、獸化的情慾描寫，讀得我膽顫心驚啊！〉

【環境造就人性，堅毅不撓並非天生，更多的是後天造成】

關於求生的本能，為因應環境而演化的性格，這本書有許多典型的例子。

凡是走過貧瘠的年代，對必須為了三餐餬口而拼命的人們而言，許多事情的先後次序毋須練習，碰到了，自然就定位了。

因喪偶而突然失聯十多載又貿然回家的淑芬的阿嬤，一個背負著許多悲傷與秘密的女人，就是其中一個典型。

重新返家的阿嬤是個謎樣的長者，淑芬年幼的眼睛觀聽阿嬤的傳聞與阿嬤的行止，再看大家庭中婆媳的分際與秩序，許多事不需追究也毋須解答，能夠努力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領，

那個年代，『明天』是難字，能將現下的時間平安過完，才是最要緊。

愈是經歷過苦難的人，愈能謙卑虛懷，大大小小的事，都成了雞毛蒜皮，能讓生命延續的根基，早已在近乎絕望的時刻重新定樁，苦也好、樂也好，都是閒話。

【識與不識，存乎信念】

當存活成為一個難題，受教育，彷如登天一般的事。

當勞動是求生的必要條件時，男尊女卑所衍生的離奇傳說與悲慘故事，也就不虞匱乏了。

而當知與識多由口說耳傳放送，散於坊間難以證實的似真若假的鄉野禁忌與神怪訛語，就更加詭譎神秘了。

淑芬幾次失魂所見的人與事、失聯復返的阿嬤所具備的通靈解厄本領、彷彿共存互依又像不存在的生與靈交手的空間，在傳統的社會裡，扮演著一定成分的相信與力量。

淑芬成為接生婆是偶然也是注定，那是信，堅定的信，伴隨著天生的本領與勇氣，造就淑芬一生無法違逆的使命，也讓她的傳奇人生顯得益發高潮迭起又匪夷所思。

書中關於為了怕生下的小孩折母親的壽，因而自小不喊親身母親為母親改口喊阿姨的習俗，雷同於怕孩子早夭不好養而取名罔市或罔腰，是異曲同工的意涵。

這些文字，讓我想起長輩們的故事。

公公自小喊親生母親『姨啊』，長大後在面對自己的父親〈先生的祖父〉在外所納的妾時，卻必須喊她『媽媽』的窘境；

第一胎若生女兒就得送人的習俗乃為父母求福的慣例，也發生在公公的大姊身上，許多人也許因此認命，但對年屆九十，晚年即便子孫成群承歡膝下的大姑媽至今卻仍難以抹滅對至親的恨與痛……諸如此類在傳統社會中為了抗抵傳說中的歹命與厄運所被迫接受與分配的故事看似荒謬，卻是那個時代中人們心目中普遍所依賴、仰仗並引以為安的信念啊！

【刀子嘴，菩薩心】

再多說一點千江的語言文學。

蕭麗紅以女性溫婉的筆觸刻劃的人與人之間不論以文字也好，用語言也罷，都有一種特殊的美感與格調；反觀這本小說，書中有太多得跟著拼音註解去體會的語言版圖，讀來粗俗有力，既不廢話也不拐彎抹角，具文化記者背景的作者以男性粗獷的筆觸書寫此書，透過語言文學傳遞了當時用來拚搏生活的時間都不夠了，哪裡有功夫跟你迂迴纏綿追求高尚的草地感情？

語言是工具，足以表情達意是先決條件，而語言的背後所挾帶的思維與企圖，往往是蓋過感官所碰觸的一切。身體與心理可以切割、情與慾或可分離、愛與恨許能並存，唯有承天受命的本領不得捨棄，哪怕是要與所愛所欲背離。

一切皆因『相信』與悲憫蒼生的豆腐心。

所以淑芬是菩薩，是十來歲就開始為鄰里、親人接生的少女活菩薩。

書的封面寫著這一句：

我還有眾生要救，今生不能愛你。

歸到底，人生的一切都會過去，擁有的、得到的、追求的，乃至失去的、錯過的、遺漏的，都是過程，如同星星點點的印記，沾穩了就帶著，若沾不牢呢？就任它去吧！

誰的身上沒背著故事？皺紋不是憑空添上的，那掛著揶揄的笑意漾得漫不經心，是對歷歷人生的不堪回首，還是對乖舛的命運無奈的回應？最尖銳的話語背後，剝開來就是一片一片滿布洋蔥味的往事，淑芬的入門師父阿撿嬸的語言紋理就是這樣生成的，而淑芬呢？不知不覺地，她也承襲了師父的心腸與口語能力，甚而更加犀利。

【沒有答案的人生，愛笑！】

愛笑，這是少女媽祖婆淑芬常掛在嘴邊的口語。

人生路途，攀高走低、跋山涉水，那些在心上、身上翻過滾過的，到頭來，不過就是一抹笑了。

關於本書：〈文字與圖片資料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0378

少女媽祖婆

作者： 邱祖胤

繪者：陳弘耀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3/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