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們的人生百味，都是走一步嚐一步的。

視線留在遠方，眼下的平坦或者磕磕絆絆影響的只是速度快與慢嗎？

願望寄放未來，現下的所有榮辱只是下一刻主餐前的開胃菜嗎？

我讀李維菁的文字，每一次，都有明明境遇不同、條件不同、選擇不同，卻能感同身受的震驚與撼動。

這個女生很大膽也很膽小，很勇敢也很怯懦，很前衛也很閉鎖，但透過文字，她總能把女生〈好把！像我這種女生〉內心的OS，一條、一條，挑出來朗讀。

全書以中年相親為開頭，一路倒著行走，以類似自白的全知筆法，寫一段讀者很容易對號入座的青春記事。滄海桑田非一夕之間，而甜蜜，是前因，卻不必然能成為後果。女人，一旦在某些領域夠久，舉頭頷首之間，總有幾個步數足以應付生活中的難堪與揶揄，誠實的褒揚或者惡意的貶抑。

我們來看看這一段：

在藝術圈久了，她就算什麼都沒學會，也一定學會了用品味的勢利來打人耳光的本事，這招狠打那些渴望風雅的人特別殘忍。~p.9

從李維菁的第一本書開始，我像著魔一般，隨著作者的文字從犀利少女晉升為適婚妙齡女，直至這本已屆中年而甜蜜遺失在舌尖？或者已經早早滑過喉嚨直搗脾胃，唯有吃太撐時打了一個飽嗝時隱隱約約從暴食後的酸味中篩檢出一點點殘留的甜？所謂的華年，是當你直視的不再只是未來，而是那愈走愈多的過去，突然間覺得怎麼時間一下子翻頁，而你的視線還留在往日那幾行，來不及往前。

時間從一次失敗的相親經驗中回頭望，青春曾經是一把一把的明天來不及數以至於只能揮霍，才一晃眼，如同作者在書上寫的：

未來揹在背後，掛在眼前的是過去。

一步一步踏開，以為往前走，其實只是一次一次往過去的方向行。

我們從來不明白，憋口氣，一步步往後退，便可以退進未來。~p.21

一個藝術人，或者，與藝術行業相關的人，看人、閱世，恐怕得在現實與想像之間不斷穿越，還得具備遊走在功利與理想之間尋找平衡點的本事，但首先，得先讓自己不至於搖晃得太劇烈，失衡墜落。

藝術是什麼？是人試圖跨越差異，渴望終至融合的嘗試。是個體與他人，過去與未來，意識與無意識，是人與上天合而為一的無盡嘗試。~p.17

作者的藝術背景書寫這樣的故事畫面十足，把藝術圈的利益糾葛與人性操作，旁敲側擊也好、直搗核心也罷，那遊走在藝術邊陲的人與事、情與愛、取捨與揀選，套用在許多行業裡，似乎也無違和感。

藝術之路難走，自小我們都曾被教育過。

他以為自己不甚在意，他是棄民，戴上藝術家的臉，真成了藝術家，還受到歡迎，裡頭卻有個什麼東西患得患失了。~p.26

任何「家」，在成氣候之前，總得經歷夢想閃爍的時光。

初衷最美，唯有堅持難。

難在看不到遠方，難在只看到自己，以為那就是全部的光源，一閃一閃之間的暫歇，有多少人抓得住下一道光何時會指向自己，因此甘心默默在黑裡行走？

在黑暗裡行走，身邊如果有伴，即便走得不舒服、極委屈，有誰？膽敢放手一個人走？

愛情也許是這樣，在黑裡行走，有伴最好，除非被甩。

抗拒未知較難？還是委屈自己難？

她自己不發光，她必須藉他身上的光來照亮自己。~p.62

那麼，婚姻呢？

是不是也曾借助這樣的冥冥之中：

如果連鬼神都幫忙的話，他們的緣分應該還很深，還足夠一起走好一陣子。~p.66

最理想的婚姻，該是建立在妳愛他、他愛妳之上吧？

當「全世界的晴朗都在他身上。」(p.74)而妳只是他身邊一個隨時都會下車的旅客，那晴朗，能夠支撐多久？

除非，你自己創造一個。

一個傳統的女人，找一個愛妳，或者妳愛的人，共建一個家庭，生養幾個兒女，一起陪他長大，陪自己老去，那是生命裡的一種甜，卻不一定每一次都保證甜。

這裡的晴朗，是一個渴望養兒育女的未婚女子心中的畫面，她寫：

她頓時覺得失落疲憊，覺得夏陽將她曬得好舊好皺。~p.74

時間跳躍，如同回頭望的時刻，我們不會緊盯著某一個畫面定格不動。

作者在倒著行走的文字裡，青春，是最常停留的畫面之一。

消費與物質帶領女孩探索自我的疆界與歷史的形狀，至少在那時候，女孩是這樣摸索出自己與世界的關係的。~161

我曾在第一份工作的下班時間，邊趕路回家邊計算自己身上的行頭共值多少錢？

我細細核算每日車資、每月零花與添購服飾的預算，再以近乎挑剔的精神調整用度，期望存摺裡象徵未來的存款數字能在不久的將來讓自己成為一個小富婆。

世界與我，我與世界，因為那樣的合計與拉鋸，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後慢慢挪、緩緩移，那時，連夢都有甜味，未來充滿無限想像，雖然我的世界那麼地小。

與婚姻合拍，或者與姻緣錯身，是許許多多因素的累積。

因為膽小，即便不合腳，只要能穿、可行走，也好。

因為懶惰，即便還能等待再尋找，身邊已經有人，沒有心跳加速也沒有漏跳一拍，時間也湊巧，一起走吧 ！也沒什麼不好。

我常想，是因為太想要所以不挑？

還是因為不想再挑或被挑，所以這樣、因此那樣？

又或者，只是因為膽子小。

書中的錦文，身邊來來去去幾個人，合拍有過、勉強也有過、自我蒙騙當然也有，時不我予、相見恨晚者，發生過，甚至連自己都覺得白馬王子現身而自小的夢想就在一蹴可及的眼前，仍然拗不過內心底的聲音，不妥協不可以做不到，乃至於必須倉皇退場或者鼓起勇氣請那個人，滾！

其實我讀得很暢快，也悲涼。

人啊！究竟要對自己誠實到甚麼地步？

有一段話我好有感觸：

錦文的經血流得到處都是，她坐的白色塑膠椅中央的凹陷處，已經淹成紅色池塘。~p.193

那是身為一個女人的噩夢之一。特別是在公共場合裡發生，如何優雅退場？如何走出現況或者讓自己像個努力保持形象的女人一般，面對生理現象，不虛脫也不慌張，像錦文一樣「昂然緩慢地走開，力持腳步平穩」(p.193)？

經血象徵還能受孕，經血過多易犯喘，以及長年與貧血共舞的宿命。

女人好有事，生理的、心理的。

一次看見三公尺就好，一步步行。一下子想看太多，想看到盡頭的模樣，人就會怯懦。~p.243

歡樂要即時，想得太深，那樂，就不樂了。

時間倒著走，走到天秤不斷調整刻度，而歡樂的尺度愈來愈寬，那時，千萬不要猶豫，是樂就認，別想太多，因為再想，所有樂的背後，都有不樂的因子等著壯大。

凝視太久，對象便消失了。

遺忘太久，所欲之物就開始清晰。

眼睛消失、鼻子消失，嘴唇消失，輪廓也消失，讓他們成為永恆的幻象都好，要是落成現實，她此時太過完美，無力承受。~p.255

幾段愛情、幾段歡樂、幾段悲傷，幾段相持為伴、幾段爾虞我詐，再有幾段，拚了命的往前划、向前走，其實，也只是多兜了幾個圈，黑暗中，誰摸得清楚東南西北、前進或後退？

大家在黑暗汪洋中這麼拼命地呼喚了自己。~p.280

那一段，作者寫得好悲涼。

人生最大的幻象，莫過於藝術與愛情，她曾為此奮不顧身，撲火一般，卻始終是個圈外之人。~p.281

是悼念文嗎？

為一段過往，一段今日之前的所有風光與難堪，所有迷惘與堅持，但至少，曾經努力過，也短暫擁有過，那接近甜蜜的，在舌尖跳耀的感覺。

關於本書：〈資料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生活是甜蜜

作者： 李維菁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5/08/05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84118

關於李維菁的作品，我也曾讀過：

我是許涼涼

http://blog.xuite.net/alienach2002/twblog/143763562

老派約會之必要

http://blog.xuite.net/alienach2002/twblog/143763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