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日子，都在村上春樹的書頁中滑行。

從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到一碰到障礙就悶起頭來的渡邊君【《挪威的森林》的第一人稱主述者】，內心都有巨大的玻璃牆堵住與外界的某種交流。世事透過帷幕，有時近，卻觸摸不著；有時遠了，也還看得到；面對自己的時刻許多，而能真正坦白與認識的片段，卻沒那麼多。

我不敢公開解讀村上的書，他的文字有許多語言助詞，讀起來軟軟的，若要深究文字，其內蘊的力量常常讓人驚奇。

說不敢解讀，其實是自認為功力不夠，上述這兩本分別讀過兩次的書，在今年春天接續重讀時，有些現況與內心的反應慢慢在閱讀的中間叮咚，我好似追到了幾樁生命中很難解釋的過場，那裡包括了事件中的我，與正在與我對話及對應的某個人，以及某段曾經很認真回應生命的場景。

我突然很能體會事件中的某個人在生命中曾經那麼痛的感覺。

『啵！』地一聲，身體裡好似有個甚麼東西這樣地，破了。

這是《挪威的森林》裡玲子姊在描述自己發病的故事時，曾經用過的類似的文字。

當情緒堆疊到某一種程度時，內心的某個開關會這樣『啵！』地一聲，突然鬆了，然後，情緒會猛然被宣洩出來，不因為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只是剛剛好，那個用來箍緊一切的關頭，不再能發生作用。

生活中，常常能感受到這樣的聲音，『啵！』，然後，情緒瞬間高空降落，不知在哪個地方，會停。

最近的感觸是來自五月。

關於母親的話題，自四月底以降，就在許多地方無情地密集放送。

對於生活中不再有實體的『母親』供我們依賴這件事，妹妹們與我經常在彼此共有的溝通管道中重複地提醒與嘆息。

我總是很正面地回應，總能很快地引導話題到現實面：逝者已矣，往日不可追啊！唯有不斷地、積極地開創未來，才是正事，哀悼與追念無益，傷悲與痛楚無濟…讓話題在那樣的精神喊話式的文字中，嘎然而止。

我總是，很掃興地。

妹妹們如何在那樣的情緒中自處我且不知，關於我自己，我彷彿能夠感覺類似村上筆下的玲子，或者渡邊君、直子，在身體的某處，躲藏。【註：此三者都是《挪威的森林》裡的人物】

能夠說、懂得說出口的人，基本上已經是擁有情緒開關鑰匙的人。

而思緒千絲萬縷，日常接踵而至的事情大小紛紜，有時像排山倒海，有時如淺淺溪流，哪一瓢水能溫潤你而不是淹沒你，則沒有定論。

最後一根稻草倒下來的時刻，驚愕了周邊的人，唯獨你，彷彿知道那內藏在根部的波濤從來不曾歇止，只是蟄伏。

學生時代曾有一次，我的情緒開關在毫無預警的時刻，啵！地一聲，鬆脫了。

那時身邊的人都是因為寒假活動短暫朝夕相處的來自各大專院校的夥伴，誰也不懂你，誰也還不太認識你，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日常生活表現中，那些經過社會化的客氣、敏捷，與距離，我在小組所負責的活動出問題時驚慌失措，面對廣大的、捉狹的、趁機起鬨的學員們喧嘩的場面中，六神無主，那時，我僅是活動中的小小組員，生澀的、稚嫩的，上面還有見過世面的年長的組長與組員扛著，林林總總的條件看來，就算真有收拾不了的事情，鋒頭也不會落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卻在事情獲得舒緩的片刻，倏然淚流不止。

愈勸、愈呵護，那淚水就愈是排山倒海而來。

很糗的經驗。

記憶中，稚嫩的我曾有多次這樣的經驗，不會說、不懂說，也不清楚那個內心的自己究竟怎麼了？在莫名其妙的時刻，突然變了一個人，啊！讓人受不了的情緒化的人。

年紀漸長，慢慢能夠從出糗的場面中退下，懂得在開關就要爆開的時刻，先行跳開。

究竟是甚麼讓情緒在瞬間足夠形成讓外在表情失控的力量，逆轉平日形塑的表象，任性地肆意狂奔？人們給了一個很貼切的字，ㄍㄧㄥ，也就是矜持。

生活中矜持過盛，一旦累積到特定的份量時，必須將能量耗出，才能繼續呼息與喘氣。

回到我的五月。

去年夏天，四姊妹守在臨終的母親身邊，淚水很少蒞臨。

除了必須講到內心處，那扣住心口的箍被強大的感情衝脫，否則，親送母親離開的空間裡，日復一日地，總有陽光過窗輕拂。

即便母親吐出最後一口氣，情緒擺盪在現實與虛幻的關口，首先帶領我的，仍是事務，而不是感情。

唯有獨自面對文字時，透過回想與深掏，那些暫且被按下的思緒，才會被文字一一邀請，淚水迷濛在狂敲鍵盤爬梳記憶的字裡行間。

因為事先預期了五月思潮，我曾試著邀請妹妹們一起過節，把對母親的思念轉化成姐妹間相依相偎的力量，從今爾後『讓我們當彼此的母親』，我如是寫給我的妹妹們。

這件事後來不了了之，除了主事者的情緒慢慢在日常細軟中被分解之外，最主要的是感受到妹妹們似乎並不需要透過這樣的活動來紀念五月。

那一刻，我彷彿又察覺到有點鬆的開關重新又被塞緊了回去。

惟內心裡曾隱隱地聽見小小聲的『啵！』，在某一個母意甚濃的夜裡，讓淚水伴眠。

說不清楚這樣的經歷，失去與存在，沒有人可以替代的角色能不能用另一種讓人溫暖的方式，繼續存在？

那種存在，究竟能在悼念的人的心裡，具備多大的力量，足以抗抵思念來潮、追念不息的某些片刻，不讓情緒失控，不讓現世的自己脫稿演出？

於是逃避。

於是不去深究。

於是如同多崎作或者渡邊君，假裝沒有這樣的事，假裝人世間只能往前看，假裝對於『擁有』這件事的無感，假裝那個甚麼『教人陷落』的某種美好，再也不會那麼無條件地，來到自己的身邊。

甚麼是永遠？愛與不愛，認同與不認同，都不算，多崎作邊緣化自己的存在，因為曾經受了無法承受的被排擠的傷；渡邊君對於追求美好的人與事卻步，因為被一樁無法理解的死亡所推擠。

村上的這兩本書的個人色彩很濃，主角的性格也很雷同，認命且消極，看不清自己，卻能看見身邊的人的顏色與性格，那是典型的缺乏自信的人所展現的生命樣貌，很想，卻不敢要，不想，也不敢拒絕。

你是否曾經，也是那樣的人？

五月，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母親？

我也不知道，究竟會在商人刻意製造的溫馨氛圍裡，翻攪多少酸苦鹹？

即便是現在，面對正在掏出文字的我也不清楚，蘊藏在心底的關於失去與存在的意象，究竟能不能夠悍衛我想堅守的正面形象，關於第一個沒有母親共度的，母親節。

本文所推薦的閱讀書單：〈書籍資料參考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97873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限量精裝版】

作者： 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3/10/01

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240507

挪威的森林(上)＋(下)合訂本

作者： 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