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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4 23:06:09瀏覽535|回應0|推薦22 | |
各式面具 【陰陽三煞半系列小說】《金瓶麗人》 《前文提要》 湯勤跟著東門士長去找黃彪,要讓他去摹畫清明上河圖。就東門士長所知,湯勤與黃彪兩人,關係密切特殊,不料在小而簡陋的杏花村內,黃彪卻指認湯勤是假冒的! 由麻葉子假扮的小老頭,跟蹤他們而來,眾人臨走時,與湯勤動上了手。她更認出了假湯勤應該是,四川武林『一清二白』中的一清──宇文清,擅長之一是製作精美的面具──死亡的面具。 本章便來巡視一遍宇文清所收集到的幾百張的面具。 【第三十章】 死亡的假面 「他擁有我們的臉!」那是一張清秀雅稚的臉龐,一無表情,但像一塊潔淨的素絹。 「他為什麼不也擁有我們的身體呢?我的身材比臉蛋好看多了!」這是一張五官粗大的臉,淡然的,卻如一塊密質厚重的蜀錦。 「我也是,我是練武的,童子功。」無嗔無怒的,像一紙白色信箋。 「喂,你們瞧啊,那張臉為什麼扭曲成那個樣子?」明眸大眼的臉,不動聲色,卻像一張粗糙的麻皮紙。 「在那裏?」、「在那裏?」眾口紛云。 「從那圓鏡裏看過去左邊第三個。」 「是啊,他左臉怎麼歪成那個樣子?」 「不是左臉,應該是他的右臉,別忘了咱們是從鏡子裏看出去的!」 「你生來就歪了半邊臉的嗎?」這是歪臉旁一張寬眉廣額的臉在問。 「被火燒壞的。」歪臉無悲無喜的,是一層層特別薄而白的宣紙。 「被火燒壞的!?怎麼會呢?」 「為了救我的孩子。」 「那他又怎麼擁有你的臉的呢?」 「是他醫好我的臉。」 「嘩!原來他還有高明的醫術!」 「他而且酷愛收集別人的臉。」 「可不是!這兒數數怕不有超過百張的臉!」 「恐怕還不止是咱們皇明的中土人士,像那右邊過去第十個,單鳳眼塌鼻子,八成是個東瀛人吧!」 「就是啊!說的話咱們可沒人懂。」 「還有斜對面那個,恐怕是西域來的,鼻樑那麼高,好像還有鬍子。」 「咦!看啊!他隔壁那張臉怎麼眼睛鼻子嘴巴全給封死了呢?!──嘴巴還半張著!」 「是啊!而且還是又硬又油的桑皮紙。」 「可不是嗎!怪可憐的,喊都喊不出來的樣子!」 「還有那邊那張臉,怎麼那麼可怕!臉上全是黑麻子?」 「不是黑麻子!蠢貨!那張臉可名貴得不得了!」 「怎麼個名貴法?」 「那些黑麻子都是蠅頭小楷,你們知道寫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 「華嚴經。」 「噢!原來是佛經!怪不得老聽到嗚哩嗚哩的念經聲!」 「而且是一手褚字。」 「那又有什麼名貴了呢!」 「這名貴就在紙和臉上!」 「紙和臉?」 「沒錯!你們知道那是什麼紙嗎?」 「是──米紙?綿紙?」 「是唐朝的薛濤箋!」 「難道那臉也竟是褚遂良本人的臉嗎!?」 「那當然不可能,他又如何能收集到唐朝人的臉呢!」 「那究竟是誰的臉呢?」 「本朝褚字幾可亂真的是那一家?」 「祝枝山?」、「唐伯虎?」、「文嘉?」 「都不是!」 「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到底是誰?」 「嗨!少胡扯!唐紙褚字臉有什麼名貴的!你們瞧,對牆正中那張畫桌上玉盒裏的東西才名貴呢!」 「真的?」、「裏頭是什麼呀?」、「怎麼名貴法?」 「玉盒裏的臉可都是真皮。」 「真皮?」 「對!真皮!」 「什麼樣的真皮?蛇皮?雞皮?」 「真正的人皮!」 「啊喲!好可怕喲!」 「可是那兩個金盒子裏珍藏著的可就更名貴了!」 「難道是龍皮?還是鳳皮做的?如果龍和鳳還真有皮的話!」 「是鮫綃!」 「?」、「鮫綃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啊?!」 「不但如此,那張臉,更有咱們這兒所有一百多張臉都沒有的東西!」 「是什麼?」 「那張臉上有表情!」 「啊!」、「嘩!」、「噢!」 「噓!禁聲!──是他來了!」 「噓!噓!──他來了!」
他進來了,顯然帶了醉意,手中還提著一個酒壺。他腳步不見零亂,沒有鬆軟,卻有些慵懶。 他走到圓鏡前。 這間密室裏的密室,一無燈火卻全室通明。四個壁角各鑲一面光可鑒人的方形銅鏡。左右兩邊牆上正中,則各有半人高一面大圓鏡。左邊圓鏡前置一張畫桌,桌上擺著兩個金盒、兩個玉盒,和一個小玉瓶。右邊的是一個五尺高屜格櫃子,總共約有二三十個小抽屜。 除了方形銅鏡外,四面牆上是數不清的架子,架子上陳列著百多張各式各樣,各種紙質的面具。或許因為全是易燃之物,主人在照明問題上採用了銅鏡汲取室外似是由煬燧石所做烈光燈光源的新穎創意設計,使全室籠罩在一種太虛死寂,慘黃而又興奮莫明的光暈裏。每當人移動其中,加上那百多張似真實假、似假實真的面具,竟有如誤闖延伸於森羅地獄之外的九陰真空,詭異但不恐怖,絕滅卻又悸慉的另一個世界! 主人此刻興奮莫明的將眼神擠兌在圓鏡上﹕「湯勤!唐琴!──唐琴!湯勤!哈!哈!哈!哈!。」 他閃爍的眼光滲入鏡裏﹕「哈!哈!宇文清!」 圓鏡中映出湯勤的臉。他自畫桌上拿起小玉瓶,將瓶中清澈液體倒入手心,然後手指沾著在鬢腳臉邊敷按著、滋潤著、逐漸散佈於全面。他揉躪著每一根肌肉,每一個毛孔,每一分寸的皮膚,那手指像是一頭性慾亢奮的野獸,拂觸最敏感的部位,最隱私的溝紋,最牽纏的神經,舔舐最鮮美的滋味,迎送著、啜吮著、索求著── 驀地他運功,鏡面燃起他炯炯眼神的烈火,撮指自額際,他緩緩剝下一張薄薄的臉皮。貫注了從他指尖傳入的真氣,那臉皮在大氣層中鼓翼飄移,像個迷戀人間的幽靈,為了吸付於他人的魂魄,不肯歸去。 他小心翼翼以另一隻手掀開居中一只玉盒的盒蓋,玉盒貯有清澈的溶液,他把湯勤的臉皮輕輕浸入盒中。那臉皮縐起,像條有著變異嘴臉的人魚,在溶液裏波動著。 主人此刻湊近了圓鏡,端詳著自己的真面目。四川有一清二白,他便是與二白齊名的宇文清! 誰也不清楚他的過去,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個過去。有人說他來自西域,有人說他原產東瀛,有人確信他出於北虜,又有人證實他涉跡南夷。可是一個人不可能天南地北同時出現,不幸那些傳聞著這些事跡的人,居然每一個都能提出十足的證據,所以宇文清的過去,至今仍然是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據說他通醫、通天文、通數理、樂理、物理、更精通數種蠻語、夷語!不過誰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也沒誰見過他的真功夫。 此刻銅鏡裏出現一張清俊已極的端正臉龐。英挺的眉毛下,那眼神是如此的清澈!那額頭像朗雲的晴空,柔美又堅毅的嘴唇能以最輕喟的語調下達最凶險的敕令! 那方圓寬窄適中的下頷,透露了他超逸灑脫的神彩!柔長的眼睫毛和挺直的鼻梁,可能意味他體內摻有某個異族的血統。 只是,偶而地,他的眼神內突然會不經意地閃過一絲狡黠。 是因珍惜這張臉龐,他才將之掩藏在他人的面具之後嗎? 他憎惡這張臉龐嗎?為什麼他願意長期以別人的面目示人呢?其目的何在?他羞愧這張臉龐嗎? 此刻他揚手一抓,一個面具到手──鏡裏出現那個流浪漢。整個臉面全遭封死,眼睛處是兩顆鼓突的圓珠,鼻孔依然死命往內吸縮著,喊也喊不出聲的嘴只張開了一半便被喀住! 其實那一刻他並沒有覺得在殺一個人,他只不過想得到某項資料!──那張至關緊要的《精明上河圖》給弄到哪兒去了!? 但當他才敷上第一層噴了水的桑皮紙到那流浪漢臉上時,他的注意力便完全被那奇特的臉部表情吸引住! 並不是因為那臉部起了某種神奇的化學變化,噴到流浪漢臉上的只不過是清水,清水是不會溶解皮膚的,可是穴道給定住的流浪漢原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宇文清(那時他還是湯勤)如此折騰,就給弄醒了! 流浪漢才一醒過來,便發現不對!掙扎著想躲開噴上臉來的水,可是那掙扎只存在於他腦海!他的身體已不再聽受指揮── 他張嘴想問,卻劈頭被人反問! 「那張圖你弄到哪兒去了?」 「咱管你啥圖!酒不給老子弄點來!」他破口大罵,不料那人「唰」一張紙蓋下來罩定他臉。 濕紙緊緊黏貼他口鼻將所有的氧氣供應都封死了!無法呼吸,身子又不能動,他的眉目五官的肌肉扭曲著。 宇文清驚異地看著那五官的變化,濕韌的紙張限制住那肌肉的活動,在他至目前為止所有面具採集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其他的臉給他這許多興味!以前的臉譜多數是死亡後採下的,因此臉上一無表情;但這流浪漢顯然是在強烈地抗議!本能地反駁! 那嘴唇扭動,眉尖攢蹙,下頷處肌肉狠命地想擴張而不得! 宇文清伸指遍摸那臉上的肌肉想瞭解他的抗議,一如雕塑家苦心撥弄粘土的手指,宇文清試探著,指導著、協助著每一根肌肉、每一截器官的扭曲與蠕動。 第一張紙當然比較容許肌肉之掙扎,但依然封住了呼吸,當流浪漢即將因窒息而昏厥的那一剎,宇文清立即出指,以他師父山中老人波玻葛的獨門真氣手法『紫金針』在那鼻孔和嘴的部位點穿一極細的小孔,讓流浪漢恢復呼吸,但隨即又刷水蓋上第二張濕紙,持續著探尋那爭執的焦點,詳細地闡明每一條論証! 在紫金針、一層層濕紙和他雕塑家的手指之間,他似乎忘卻了世界的其他! 就在第八層濕紙上,流浪漢終止了爭辯,拒絕再回答! 即便此刻,宇文清戴著這面具,依然為那沒有結論的爭議縈心不已──他要奮力的吶喊!可是面具卻摀蓋住他的聲音,他奮不顧身地要張嘴,可是逐漸僵化的層層面具卻箝制著他開口──為什麼不讓我說話?!為什麼不許我抗議?!掙扎著、奮鬥著──可是,最後,他終於平靜──當一切都過去之後,他留下了這微張的嘴。 如果他運用紫金針真氣去張開,這面具的嘴會立時被撕裂!宇文清運起真氣,卻不是要撕裂面具,而是鼓動臉部肌肉去緊密完全地吻合那面具模型所呈現的曲線── 全神貫注他投入那臉部肌肉掙扎屈扭想要表達的心態,恍惚間他聽到一種嗚咽,是誰?是誰在悲哭? 是個極單純可愛的少女,在四川,因不肯讓主子沾污,被虐打成殘廢。 他聽到淒厲的慘叫,是誰在慘叫? 是在湖南一名地痞,假造借據向一名佃戶詐財不遂,竟將佃戶活活打死,又賄賂縣官逍遙法外。 戴上各種面具他曾經歷過漫長的地方,他從一個叫做蒲都麗家(*1)的地方,經過絲路,來到中國── 他從一個教皇擁有無上權威的地方來──天父是人類、宇宙的創造者,地球是天體運行的中心;這一根基的思想,絕不容任何異端邪說來侵犯! 他經過伊斯蘭教廣佈流傳的地方,那兒,阿拉是至高無上的真神──以古蘭真經和慧劍,穆罕默德宣示信徒,只有向真神完全奉獻,才能死後入昇天堂。 他來到嚮往的中國──他父親的家鄉。 宗教依然是勸人為善的教義,可是,無論神佛仙道,宗教的權威已經不再存在! 前朝正德皇帝說伊斯蘭教是天下最完美的宗教── 這是他抵達北京前,於樓蘭停留時,聽到他的對頭說的。而他對頭的祖先據說曾親口聽到正德皇帝這樣說的!(*2) 無疑,這個說法是足以令人琢磨深思的!何為是『最完美』的宗教呢?這個問題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直等他來到北京才明瞭其原由。 唯有伊斯蘭教義的權威可以比擬中國皇帝的權威! 不過,伊斯蘭教在中國並沒有達到與在回回國家相等的地位!至於中國境內的宗教,無論釋道,在民間雖有廣大的信徒,在社會的體系上,和尚、尼姑、道士卻都處於下等的地位! 所以權力只集中於皇帝一人!權力如此之大,可是握權之人不能神志清明,體恤天心,為天下蒼生著想,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 前朝的正德,似乎興趣在縱情嬉戲多於在治理國家。當今皇上,自二十一年移居西苑後,便不再與大臣見面,專心修道。於是國事只有一個只知賣官鬻爵的首相和他的走狗們在打理! 但這一切並不是他個人可以挽救的事── 可是在他塑造這張面具之時,卻於那扭曲變幻的面具上歷經了所有這些,於目擊那臉譜逐漸形成的剎那,他不認為自己是在殺人!相反的,若說死亡抹平了所有的歷史,覆蓋起一切的情感,在那一刻,他卻創造,或協助創造了、留存了天地古今所有受壓抑者的一聲無助的吶喊! 至於那張至關緊要的圖,反而不重要了! 到此刻他仍不知《精明上河圖》給弄到哪兒去了! 他取下流浪漢的面具,面具底下他已經呼吸沉重,滿臉汗濕。 他轉身走到另一邊的屜格櫃子前,每一格抽屜都有籤條,有的空白,有的寫了名字。十多個名字包括了﹕麒玉林、那嘯天、褚彝芳、韋笑飽、王押司、鄒百統、佐佐木次男、右兵衛十郎、古宮鶴一郎、寶英貝力哥、史密德、席爾等。 他打開第十三格空白籤條的抽屜,裏頭是空的,他將流浪漢的紙面具放了進去。 這些有姓有名的面具顯然都是他的珍藏。 放好面具,他回身再度來到畫桌鏡前,緩緩掀開第一個金盒──他的手顫抖著──
*1 蒲都麗家──乃明朝時對葡萄牙的稱呼,見;《明史·佛郎机传》: “ (正德) 四十四年伪称满剌加入贡。已,改称蒲都丽家。守臣以闻,下部议,言必佛郎机假讬,乃却之。” 《皇明世法录》 作蒲丽都家。
*2 請參見拙著──『水月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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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