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娃天上走(五)完結篇

桂香已經半年沒有來信，七月上旬忽然來信卻是一個牛皮紙袋封，裡面簡短地表示了多年來感謝黃任先對他的照顧，信末卻說她在美國將要結婚，希望黃能成全他，隨附幾張紙質較厚的英文文件。

大春已不在村裡，黃任先只好找來在大陸時讀過一年大學的雲伯伯來幫忙翻譯，雲伯伯只看懂這是一份"離婚協議書"，但這種文件的來往需如何處理？雲伯伯也無能為力。一群眷村好朋友又聚到黃家來，如臨大局，個個面色沉重！有人說是否請大春回來幫忙勸回桂香？葉伯伯憋了很久的氣爆了開來︰「心都爛掉了，還勸什麼勸？是否該問那個女人；要拿甚麼來賠償任先多年來的辛苦付出？」

大春受長輩們委託回到村裡，這時才承認先前不便說白，但早已知道桂香的情況有變。桂香在美國的研究所畢業後，嫁給了她的美籍指導教授，仍是老夫少妻，而且對方是二婚。大春在醫學院過半的同學都去了美國留學，華人當時在美國的圈子不大，很容易可以打聽到桂香的實際情況，桂香是以第三者的身分，從小三轉成正宮。這使得村裡好友們更沒誰能諒解桂香，倒是大春有點同情地嘆了口氣說︰「在美國生活不易啊！她這就像在大海裡抓到一塊浮木，不得不這樣了。」

黃任先聽完後，有如腦袋挨了一記重槌，兩手張著顫抖，欲哭無淚，只上身左右晃著。葉伯伯頻拍他的後背︰「任先，大家都知道你很不好過，憋屈這麼多年了，心裡很難過就哭吧！放聲哭吧？」
黃任先兩眼茫然，沉默地淌著淚，慢慢嘆出一口氣說︰「我覺得很累很累！也該去睡一下了。」第二天上午，黃任先用顫抖的手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大春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求須轉告桂香？黃兩眼昏茫搖搖頭，只拜託大春幫忙回函。

又過兩天，黃任先在家裡吐血昏倒，送去醫院後沒挺過三天就"走了"，長輩們談到此事個個都感到很氣憤！這時大家才知道，黃早就累壞了身體，一身是病，心肝肺都壞了！卻悶聲不吭沒告訴別人，這幾年來也不知他是怎麼挺過去的？村裡朋友共同來處理黃的後事，首先有個問題是否該通知桂香？最終決定還是應該發出通知，仍須大春幫忙去信。信去後桂香並未回台，只寄了三百元美金回來，這筆錢在當年不算是個小數目，葉伯伯嗤之以鼻︰「區區三百美元就買了任先的命？任先你太不值得了！」這筆錢正好可以給黃任先辦一個比較體面的喪儀，餘下的就讓王媽媽代小虎存著。

黃任先出殯那天，又出了段差錯。村裡四位年輕人把棺材抬出門時，不慎撞到黃任先擺在門外的一台工具機。棺木翻倒，黃的大體滾出來，原來閉闔的雙眼又半張開來，我媽趕快趨前先幫他覆下雙眼，王媽媽在旁說︰「任先你好走！這輩子也累夠了，好好去天國休息吧！別擔心小虎，我會幫你照顧小虎的。」黃的後事辦完後，透過婦女會的管道，申請到讓小虎去專收軍人遺眷的華興育幼院。每到寒暑假回村，王媽媽的家就成了小虎的另一個家。

此去經年，許多年後我已幾乎淡忘此事。我爸去世後寄放燕巢軍人靈骨塔，2007年一次祭祀後，在經過一排靈位時發現，黃任先原來寄厝在屏東冷水坑的骨灰已移到這裡，但沒有遇到小虎。去年卻在此遇到了，我們都已是老人，敘舊才知黃任先離世後的概況。小虎高中畢業後在餐廳工作時，認識一位港商，兩人很投緣，之後跟港商移居去香港，並且後來娶了港商的女兒，接手香港的餐廳生意。桂香當年在美國的婚姻，也只維持了大約一年半。桂香離婚後曾回台找到小虎，小虎對她說︰「妳以後不要來了！」

桂香後來受到大陸"回歸"的"感召"，在上海一所大學的商學院任教。她的父親在1949年時就已戰死，母親在那年也沒能離開上海，後來就在上海一所小學當教員。1967年文革進入"高潮期"，桂香的父親曾是國民黨部隊上校團長的歷史被挖出來，她自己曾有美籍的身份也成了"黑五類"中的黑標竿，她母親喪生在那一場集體精神分裂般的政治運動中。桂香也被整得死去活來，後來也是因有美籍公民身份，得以脫離死劫回美，在美孤獨生活多年。小虎婚後在妻子的婉勸下，才把在美的母親接到香港來，桂香在去香港後不久就進佛寺出家了。

小虎說︰「我媽當年盡了所有努力，就是為了回到中國，回老家。人是回去了，但已不是他心中的中國，而且還要了他命！」香港的時局也不好了，再問到是否回台灣？小虎說︰「兩岸三地都讓我感到傷心！我會去新加坡。」小虎這句話又讓我回想起一件事。

1991年我去了一趟北京，當地社會氣氛仍有點肅殺。我和一位大陸的老科學家朋友並肩走過天安門廣場時，他問我要不要在這裡留影拍照。我說︰
「這裡地上不久前才遍染過鮮血，而且我不想讓牆上那個恐怖的大頭像留在我背後。」他笑笑，小聲地說︰「咱見過"他"很多次，可咱也不喜歡，呵呵！」

老人又說︰「外國人欺負了咱們這麼多年，咱們搞科普的這群人一輩子都在想，一定要為中國爭口氣！可中國究竟在哪裡？這個政府為什麼這麼不珍惜自己的孩子？」這些人現在都已不在世了，也從沒享受到經濟改革開放後的果實，而且長年在較缺先進防護措施下，都受到過不同程度的輻射汙染傷害。是他們奠定了中國超英趕美的的科技基礎，但那時他們的生活條件甚至不如我在台灣的士官長父親，中國虧欠了他們太多！

再想到多年前的桂香，好不容易脫離了使他流離失所的那群人，孜孜不倦盡了那麼多努力，又兜了那麼一大圈，最終還是落得人離家散，身心俱傷！那麼聰明的人，做出的決定卻讓所有親朋們都想不透？！

聰明是天生的，別人想學也學不來。但"生活智慧"可能是比聰明更深邃的東西？卻可以從別人的經驗中吸收到。例如，有些人被土匪搶了；就以為可以去投靠強盜幫忙，卻沒看清強盜和土匪其實都是同一掛的！只不過他們是站在不同陣營。

人生總是有得有失，就看你如何選擇了。而我只知「所謂的"幸福"，不能來自於你從別人身上投射得來的印象。幸福必須是你從環境中，可以掌握得到；感覺得的平安喜樂，如人飲水寒暖自知。」

導讀

桂娃天上走(一)
http://blog.udn.com/PAESI15/171061307
桂娃天上走(二)
http://blog.udn.com/PAESI15/171140319
桂娃天上走(三)
http://blog.udn.com/PAESI15/171257019
桂娃天上走(四)
http://blog.udn.com/PAESI15/171323691
桂娃天上走(五)--(完結篇)
http://blog.udn.com/PAESI15/171358602

全文完結～

聽我細訴--自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