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娃天上走(三)

桂香以往都稱呼黃任先"老爹"，上大學後就立刻改口直呼"黃任先"其名。也已沒有像讀中學時常會在黃面前；如女兒般撒嬌討個抱抱，連學校成績單也沒拿回來過，黃任先問起學業時，桂香總說讀得還順利，成績單給你看你也看不懂。小虎也逐漸和桂香有點生份了，桂香寒暑假回家時，小虎不再讓桂香抱，只肯窩在父親懷裡。桂香回村時沒人可說話，偶而會來我家和我媽寒暄幾句，其他時間大都窩在劉家和大春相處。

桂香在大學三年級時開始會打扮了，唇膏塗上，耳環帶上，這時站在黃任先身邊，陌生人肯定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對夫妻，而黃任先由於長期操勞，後背已開始有點駝背了。村裡有些婆婆媽媽傳出閒話，桂香會不會和大春戀愛上了？我媽和桂香有過接觸，看得比較透徹點，他說︰「大春不是桂香的菜，桂香心眼裡的男人只有一個模樣，是我們都從沒見過的她的生父，既高大又俊挺。而且她腦袋裡那對蒼鷹的翅膀，已經張開在往遠方看了。」只我媽從桂香手裡見過；桂香從大陸帶來的父母合照。

桂香大學畢業典禮那天，黃任先沒去。大春在台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黃任先拜託大春就近代表長輩身份出席。可是畢業典禮那天結束後，桂香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和同學一起去環島旅遊，卻是大春單獨回來，並且和黃任先有過一番長談。那天夜裡我又從河邊提著小水桶，從那條巷子經過，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劉家窗前大春滿臉淚花，黃家窗前的黃任先皺緊眉頭，望著窗外黑天發呆，一支香菸都快燃到唇邊仍渾然不覺，神思未歸。

一個星期後，桂香回來了，卻提出一個令村裡長輩都感震驚的要求，她打算要出國留學。桂香才回家待上三天又去了台北，聽說鐵了心；此去台北是要為出國的事做籌備。這件事在大春先返家時，似乎就已代桂香先和黃任先商量過，村裡幾位長輩得知消息後，忙不迭地都先後趕去黃家，想要勸止黃任先繼續失血奉獻，但黃任先只輕描淡寫地說︰「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回不了頭了，她太會讀書，留著只會倆相怨，就讓她去吧！」

被問到去美國留學，可是一筆會嚇死人的龐大金額耶，你供得起嗎？桂香讀大學時，有黃任先在金援，可以支應學費和食宿。課餘她又在做家教，這項收入一直存在手裡，如果黃任先繼續給予支援，加上她四年來存下的錢，她認為是可以讓她去完成留學願望的。長輩裡有位葉伯伯，對黃家這個情況早已如鯁在喉，不禁爆出一句︰「你把她當女兒一樣在疼，已經太超過，疼女兒也沒有這樣的。沒得客氣說，我認為她很歪(有心機)！她在耍佛(耍你)！」

七嘴八舌爭論後，黃任先仍是那句話︰
「當初我在她媽面前發過誓，我就一定要做到。」葉伯伯更來氣了︰
「你個死腦殼！她如果出了國還會回來做黃太太，老子把頭砍下來，以後跟你姓！」
一群長輩又轉到我家聊上這事，我爸說︰
「這個女人兩眼斜瞇起，從來沒正眼瞧過村裡人，我早就想告訴任先休了她！否則會短命的。」我媽對我爸說︰
「你個烏鴉嘴，你如果早些休了我，我還過得快活些。」我家倆老暫時擱下黃家話題，痛快先吵一架再說。

倆老吵夠了，葉伯伯才又導回話題︰
「我看任先已經懵昏了，遲早會累垮，要怎麼才能救救他？」我媽說︰
「你們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在瞎忙，我最了解桂香，他這麼多年來拼命讀書，我曉得就一個目的，她想要重回大陸去找她父母。」我媽喝口水又繼續分析下去︰
「至於任先他圖的就是「有後為大」，桂香已經為他生了個兒子，他認為對祖先有了交代，其他事都可以不計較了。」

桂香要出國前，黃任先又特別拜託我媽，幫桂香做了三套很時髦的洋裝，我媽送去給桂香試穿時，我又跟了去。桂香在裡間穿好後，出來讓我媽看，我媽不禁嘆道︰「原來桂香才是上好的衣架子，村裡從沒哪個女人穿起來這麼合身，看看這身打扮多稱頭！」
桂香比我媽高半個頭，尤其穿上淑女套裝後，儼然就像我在外國雜誌上看過的洋女模特兒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桂香的笑容，就如盛開的向日葵笑得那麼燦爛！黃任先堆著滿臉皺紋，也一直刻意拉出笑容曲線，但他此時眼裡其實已噙滿了淚水。

桂香出洋遠颺的日子愈近，小虎的脾氣就愈彆扭，不但不讓桂香抱，整天就賴在鄰居王家後院，和那家的狗玩在一起，不肯回家。桂香臨行出發那天，黃任先雇了一輛計程車，兩個軍用大行李袋塞上車，喚小虎跟去送行，小虎腳抵著車門說什麼就是不肯上車，黃任先怒了！一巴掌就蓋在小虎後腦勺上，小虎居然沒哭，轉身一溜煙就消失在巷尾後，平時難得會顯示出情緒的桂香，一下子就蹲在地上大哭了出來。

黃任先頭靠在電線杆上，兩肩頻頻抽動。這情況讓門口送行的鄰居都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計程車司機等得不耐煩了︰
「你們到底要不要上車？」桂香才如大夢乍醒，堅定地站起身，兩手用力甩下臉上兩行淚水，先跨進車內，黃任先這才慢悠悠縮近她身旁。
車子絕塵而去，葉伯伯兩手做出雙翅拍打的動作，然後唉一聲！轉身先離開。有鄰居想到該先去找小虎，我爸說︰「這隻小虎硬得很，以後會比他娘更狠得起！」

桂香出國後不久，劉家大兒大春也回村了。鼎鼎大名的台大外科醫生不做，卻跑回鄉在附近省中做教員，在教學生物理和化學，沒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什麼？劉家兩老的說法，大春怕見血。但外科醫生每天都要見血，而且時常要面對血肉模糊狀況，既如此何必當初，他原來是怎麼選上外科的？

葉伯伯的疑問更是直入核心，他說︰「做醫生也不是只有外科可選，怕見血，也可以轉科去小兒科或內科呀？」我從旁忽然冒出一句︰
「桂香阿姨走了，大春哥會不會很傷心啊？」葉伯伯一拍後腦說︰
「這個娃兒說的有道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