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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情緣(2)
2020/03/21 11:25:43瀏覽1314|回應0|推薦4

母女情緣(2)

                                                                                                  楊遠薰

            母親當年算是台灣少數接受西式教育的女子之一,加上個性外向,所以有些想法與做法較她同年代的女性前進。譬如她排斥女子要「三從四德」的古訓,也不喜「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習俗。她能言善道,喜歡從事教書或接洽外務遠勝於在家煮飯、做家事。

但她又出生在一個有婢女使喚的家庭與年代,有些觀念仍然相當封建。譬如她潛意識裡認為好人家的小姐與夫人無需做粗活與家事,那些事交給佣人做就好了。她的這種觀念使得她從前每次去參加「同窗會」回來就自怨自艾,怨嘆自己命苦,得為生活奔波;而她那些嫁作官夫人或醫師娘的同學是多麼地兩手纖細、養尊處優。

她的這種觀念也使得她後來到美國,總帶著同情甚至憐憫的眼光看我。她會一再地說她看我在美國的生活真可憐,她真替我不捨。

她說:「妳看,妳每天一大早起來就趕上班,下了班回來就立刻下廚做飯菜、忙家事。然後又忙著載孩子出去學這學那,整天馬不停蹄,都沒時間打理自己。妳若當年留在台灣,就不致如此辛苦。」

她又說:「現在台灣像妳這年紀的上班族,哪有幾個自己帶小孩的?常常孩子生了,就交給婆婆帶或媽媽帶,要不就請個佣人幫忙。不僅很少人自己帶小孩,也很少人三餐都在家開伙。反正餐館四處林立,熟食也到處有得買,哪像妳們在美國樣樣都得自己做」

她還說:「還有的嫁得好的,像某某某,連班也不用上。每天打打網球、做做股票、上上館子、到美容院敷敷臉,把皮膚弄得幼迷迷的,出門穿戴得光鮮亮麗,那才好命 。」

我聽著聽著,到後來忍不住說:「媽,妳為什麼老愛說些損人的話?妳為什麼不以我在美國能拿到學位、有專業的工作為榮?妳為什麼不替我有一個美滿的婚姻與兩個可愛的孩子感到高興?為什麼妳的腦子老裝著一些陳腐的觀念?

她一聽,臉一沉,其後兩天都不太說話。然後,大概想修復關係,她又開始問這問那。她問我一個月的薪水有多少?阿加賺多少?每個月的家用要花多少?能存多少錢?有沒有買股票?…等等。我一方面覺得這是私事,另方面也怕她回台灣張揚,甚至在親人間做比較,因此對她說:「這不是妳的事,請妳不要管,也無需問。」

 她聽了,更受傷,覺得我太不尊重她,也為此嘔了幾天氣。但母女畢竟是親情,過幾天又在一起說話。她對新的事物與環境感到好奇,我也會對她解釋美國社會的種種。逐漸地,母女的角色在對調中。從前她講,我聽;現在我講,她聽。但母親畢竟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若遇到她沒興趣或不同意的議題如宗教信仰…等等,就哼哼呀呀隨意打發,意思是說我該停止了。

就這樣,母女倆有時相好,有時鬥嘴;有時氣氛很融洽,有時則各說各話。但無論怎樣,兩人總在一起,也總關心對方。然後,她要回去了,我想到自己既無法帶她四處玩,又時常跟她鬥嘴鼓,便覺得很歉疚,於是忙問她需要甚麼?想買甚麼?接著載她四處購物,算是臨別的服務。

然後,每次在機場送走了她,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有一種頓時卸下壓力的感覺。我誠然是愛母親的,但母女在一起時,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像是我無法達到她的期待的感覺。所以後來我會想,我實在不適合長期生活在母親的羽翼下,當年離開台北,於我是好的選擇。我相信只要有愛,彼此保持一點距離,關係會更和諧。

3

如月有陰晴,樹有枯榮,人亦有興盛與衰頹。2003年,父親辭世,年屆八十的母親開始面對未來的安養問題。

猶記在父親的葬禮中,母親身著一襲黑色套裝,頸戴牙白色的珍珠項鍊,始終神情肅穆、一語不發地靜坐一旁,看來端莊又堅強。但當眾人離去,我一走進她的房間時,她即抓住我的手,問道:「妳看,我以後該怎麼辦?」

其實在此之前,我們已就這議題討論過許多次,但我的建議都不符合她的期待,所以每次談論都沒有結果。

她那天再度問我時,我仍然建議她最好獨居。因為以她當時的體力與經濟能力,她足以獨當一面。何況一屋不容二主,在同一屋簷下,沒當主人的人會有壓力,相處難以持久。

但母親一口回絕。她說:「不行,我從沒獨居過,會害怕。」

這話也是事實,我不便再說什麼。但後來事情輾轉發展的結果,母親就是獨自住在她座落於台北市忠孝東路的老巢。事後回想,這其實是好的安排。因為繼續住在自己的屋子,等於繼續擁固有的主權、地位與王國,十分符合母親自主的性格。

結果,母親自2004年至2017年,一共獨居了十三年。這期間,弟弟無論晴雨,每晚都騎機車到她的住處,陪她看一、兩小時的電視後再回家。其他的子女也都輪流去看她、陪她,其間最意想不到的是我大哥的兩個兒子竟因緣際會,先後與阿嬤同住了約八年。

我的大侄兒於2006年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後,旋即返台就職。因為他所服務的機構距阿嬤家僅十五分鐘的車程,所以很自然地住進阿嬤家。未及一年,原本在台南就讀成功大學的小侄兒考上台大的研究所,北上就讀,也同樣住進阿嬤家。

這兩個身高六呎的大男孩小時候都是阿嬤一手帶大的,祖孫一向有感情,如今又都各有好的工作與學校,非常令阿嬤感到驕傲。兩個年輕人努力工作之餘,又各有女朋友,天天早出晚歸。祖孫互相作伴,又無主權問題,實是上天所賜的最好安排!

我自2003年父親去世後,每年冬季就如侯鳥般地飛回台北,與母親小住一陣。時隔半生,母女再度同住,母親背脊痀僂,我亦華髮早生。她見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說話。

她談自己的事與周遭人的故事,一個接一個,講得嘴角揚起,眼睛溢滿了笑「唉,多希望妳就住在附近,能夠隨時回來,陪我講話。」她總這麼感嘆著。

我其實不那麼喜愛聊天終日,有些故事一聽再聽,也都耳熟能詳。所以過了幾天,我就開始讀我的書。一旦躲進書本的世界,又覺得忽略了母親。於是我開始思索如何和母親一起做點事。

一天,我腦裡忽然泛起一幅久已遺忘的畫面,那就是我唸小學時,常常站在母親身旁,聽她讀《國語日報》。那時,家裡除日報外,還訂了一份有ㄅㄆㄇㄈ注音的《國語日報》。父母親就藉著讀《國語日報》,自學「國語」。母親尤其認真,經常抓著我,要我聽她讀,然後糾正她的發音。所以當年的我還是個教媽媽講國語的小老師呢!

那麼現在何不倒過來,請她當我的日語老師,教我講幾句簡單的日語?我心裡如此想著,便興奮地向母親提出這建議。

她很高興,馬上找出幾本基本日語教材,就著餐桌,開始教我讀平假名與片假名的五十音。老實說,日語五十音讀來無聊又難記,但為了表示我有心要學,就很認真地把它背下來。

母親甚感欣慰,就繼續教大新書局發行的《大家的日本語》初級本。她教書很認真,尤其注重發音與腔調,時常要我就同一字或同一句型,反覆地發聲練習。

我嘴裡咿咿呀呀地跟著唸,心裡卻在嘀咕:「真不知學這些有甚麼用?只怕不久回到美國,就全忘了。」

 但嘀咕歸嘀咕,畢竟年逾半百的女兒跟著視茫茫髮蒼蒼的老母牙牙學語,可真是人生難得一見的美麗畫面呢!所以,我們繼續上著課。(待續)

2010年,母親與我合影於台北

( 在地生活北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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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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