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山的悲歌

–《高一生獄中家書》視訊會記

 楊遠薰

這是一闕阿里山的悲歌，旋律澎湃、悲壯、優美。悲歌的主角是長得一表人才、看來溫文儒雅的鄒族知識份子高一生，但他的故事鮮為海外的鄉親所知。

六月初，華府台灣同鄉會的陳思穎會長在我的電話機留言，說想找我主持一個高醫生的書的視訊座談會。「哪個高醫生 ？」我心想：「我們這裏有三、四十個醫生呢！」

我於是打電話給陳會長。會長說：「不是啦， 這個高一生是台灣的原著民、二二 八事件的受難者。他在獄中寫了很多家書，現已付印成冊。」

「哦？」掛了電話後，我又想：「奇怪，我們全美台灣同鄉會自九十年代起，每年都舉辦二二八紀念會，怎麼這麼多年來，我都沒聽過『高一生』的名字？」

我因此上網去查，查了之後，發現這是一個非常複雜曲折的事件。牽涉的人很多，每個人名一點進去，又是一長串的故事。我接連讀了幾天，覺得越讀越像走進迷霧。而在迷霧叢林中，又覺心情緊張，因為裡面的情節暗潮洶湧，最後的結局又非常悲慘，讓人讀了，不勝心酸。

所以我後來想，也許很多鄉親和我先前一樣，對高一生的人與事不熟悉。我因此做了一個約七分鐘的投影片，在節目的開始，先扼要介紹一下高一生的生平與事件發展的經過，然後請人在台灣的高英傑老師(高一生的次子)和台灣國家人權博物館的陳俊宏館長分享出他們的看法，接著開放給鄉親提問。

結果6月29日的《高一生獄中家書》視訊座談會結束後，我們欣慰地收到不少肯定的迴響，如「很感動！」、「Very informative!」、「很有教育性！」、「氣氛溫馨又親切」等等。

對我個人來說，經由此次的參與，得以對鄒族的事蹟與台灣曾有過的一段黑色、隱晦且複雜的歷史有比較深入的探討，是一大收穫。所以我將高一生的故事予以整理，在此與大家分享。

高一生，照片取自網路公共財

高一生於1908年出生在嘉義縣阿里山的鄒族部落。十歲時，因為父親去世、母親改嫁，他被送到當時稱「蕃童收容所」的地方，幸好不久被一對日本人夫婦領養。

他的養父大塚久義任職嘉義警部，把他從山地的「蕃童教育所」轉至嘉義市內一所日本人就讀的小學校，也將他改名為「矢多一生」。1924年，一生進台南師範就學。在學期間，即展現他的音樂天賦與對文學的喜愛。

1930年，他在南師完成四年的普通科和兩年的演習科教育後，回阿里山達邦村，擔任老師、兼任巡查，成了鄒族第一位受高等教育的人。

他不僅懂日文，也具多樣的天賦，會彈琴、寫詩、寫歌、編曲，曾帶族人到台灣總督府表演〈打獵歌〉，也常幫族人排解糾紛，所以雖非出生頭目的家庭，卻在無形中成為鄒族的領袖。

1945年，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後，高一生出任首屆吳鳳鄉 (現在的阿里山鄉) 鄉長。就任鄉長期間，他改善族人的生活、習俗與環境，努力讓部落日益向現代化。他並且向政府承租了兩片開墾地，親自帶領族人到新美與茶山農場開墾、耕種。

在政治方面，他曾提出山區自治的構想。在家庭方面，他於1931年與相識多年的同族少女湯川春子(後改名高春芳)結婚。婚後，夫妻感情甚篤，共同生育了十名子女，其中長子英生年少夭折。

高一生還有一個小他十四歲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名杜孝生，為他母親改嫁後所生。他顯然很鍾愛他的弟弟，栽培他唸台南一中和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現台大醫學院的前身)，使他成為鄒族第一位接受正式醫學教育的人。他任吳鳳鄉長期間，杜孝生擔任吳鳳鄉衛生所主任，兼任新美農場場長。

1946年，一些過去被日軍徵召至南洋等地服役的鄒族青年紛紛返鄉。其中一位名湯守仁，曾就讀日本士官學校，並以中尉的官階退役，很快成為這些青年的軍事領袖。他不僅主張山區要自治，也要自衛。

1947年， 228事件爆發。嘉義地區因為許多民眾不滿國民政府，陸續有些動亂，當地的仕紳們乃組了一個「228處理委員會」。他們打電話給高一生，請他帶些人去幫忙維持治安。這時，湯守仁率領六、七十名鄒族青年，力邀高一生一起下山。

3月7 日，他們抵達嘉義市區後，兵分二路。一隊幫忙維持市區治安，另一隊前往紅毛埤 (現在的蘭潭)，攻佔軍械庫，獲取了不少槍械與軍火。然後，他們與嘉義民兵合力圍堵水上機場，作戰三日後，於3月10日退返阿里山。

事後，湯守仁與高一生被捕，幸好在另一位原著民菁英林瑞昌省議員的力保下，得以自首，後被釋放。

林瑞昌原名樂信．瓦旦，桃園角板山泰雅族人，畢業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今台大醫學院的前身)，是第一位接受正式醫學教育的原住民醫師。1945年，他出任第一屆台灣省參議員，屢次在議會中為「還我土地」等一些原住民的權益提案。

228事件以後，台灣情勢詭譎。其時，共產黨的勢力擴展得很快，國、共雙方都想控制山地。國民政府表面對山胞招撫，實際暗中部署。蔣經國、連震東都先後上阿里山，由高一生接待。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則成立山地工作委員會，派簡吉、陳顯富等人，積極接觸山地領袖們。

高一生(右)與連震東，照片取自網路公共財

1949年夏天，林瑞昌、湯守仁、高一生、簡吉、陳顯富等人在台北市川端町(現在的古亭區)月華園聚會。他們隨後共組「 高砂族自治會（後改稱「蓬萊族解放委員會」），由林瑞昌擔任主席，湯守仁擔任軍事主委，主張山地高度自治。

1950年1月，蔡孝乾抵阿里山，在高一生處召開會議。同年4月27日，蔡孝乾在嘉義竹崎被捕。他被捕後「投誠」，供出中共在台地下組織名單，據說被誅連者達 1,800人。

1950年10月，「 高砂族自治會」被國府破獲。湯守仁被迫繳械，然後與高一生第二度自首，隨後被釋放。湯守仁並且被國府任命為保安司令部少校參謀。

但國民政府沒有放過他們。1952年2月，國府保安處以開保安會為由，誘高一生、湯守仁、林瑞昌等人下山，在竹崎車站將他們逮捕，隨即押送至台北市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

起初，高一生等人被控以貪汙罪，隨後改為匪諜罪。該年12月，保安處更以他們與蔡孝乾叛亂案有關，求處重刑。

1953年6月，國府軍法處宣判高一生等六人死刑。其他與高一生相關者如武義德、杜孝生…等人，被處無期徒刑或重刑。

  1954年4月17日，軍法處將湯守仁、高一生、林瑞昌、汪清山、方義仲、高澤照等六人交由臺北憲兵隊押至馬場町，執行槍決。

   高一生被拘禁在青島東路看守所的一年七個月期間，寫了許多家書，寄回阿里山。他的信裡充分流露對家人的惦記、對家鄉的思念與對妻子的感情。以下這封就是他寫的家書之一：

 難忘的春芳：

妳一切都好吧

「健康勝過一切 儘管那些白銀 黃金 寶玉相勝千萬數 抵不上兒女珍寶」
妳記得這一首歌吧
能再有家和土地的話更好

家裡有許多堂堂正正優秀的孩子
物品讓人取去也無所謂

我冤情日後必會昭明

取用縫紉車之前，我特別想穿妳縫製的衣服
一件白色的襯褲 (冬天的一些物品不衛生) 像短褲那樣附有繫帶 下面是西裝褲的樣式

白色的方巾 (四尺左右) 一條

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

水田不要賣

高一生

他的文字相當優美，一些句子如「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守護著」，宛如詩歌，令人讀之，不勝唏噓。

 高一生被捕時，最小的孩子猶蹣跚學步，最大的女兒高菊花則已自台中師範畢業，擔任小學老師。她當時四處奔走、打聽，也曾到青島東路看守所探視父親。

高一生與妻兒們合影，照片取自網路公共財

高一生被槍決後，一家生活無著。高菊花為幫助家計，乃辭去教職，下海鬻歌維生。她取藝名「派娜娜」，在美軍俱樂部駐唱，是當時頗有知名度的一位女伶。

 高一生的次子高英傑在父親罹難時就讀台中一中初中部，後來念嘉義師範，畢業後終生從事教育工作。他的三子高英輝成長後唸神學院，爾後成為天主教駐阿里山區的一位神父。

 當年，國府長期實施戒嚴。在集權統治下，高一生的案子發生後，人人噤若寒蟬，後來也沒人敢再提，一切苦難全交由受難者家屬默默承擔。歲月就這麼靜靜流逝，高一生的獄中家書早已泛黃，但卻始終被家人秘密珍藏著。

2000年，台灣終於政黨輪替，爾後開始有一些轉型正義的聲音浮現。2007年，一個以推動轉型正義為己任的民間團體–「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成立。2013年，高英傑老師在家人同意下，將保存了六十年的56封高一生獄中家書捐給「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

2018年，一個轄管白色恐怖綠島與景美人權紀念園區的「台灣國家人權博物館」正式成立，由前東吳大學政治系副教授暨「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理事長陳俊宏博士擔任館長。陳館長於是找人將高一生這56封獄中家書予以整理、翻譯、付梓，總算在今 (2020)年5月28日在台北舉行新書發表會，落實了原著民的轉型正義。

美國華府地區的音樂家蔡懷恩博士因為過去回台灣巡迴演奏時，因緣際會認識了頗具音樂天賦的高英傑老師，乃居中牽線，促成了這次由華府台灣同鄉會主辦的「高一生獄中家書網路視訊座談會」。

 我因參與此次座談會的進行，從而窺探了台灣過去這一段非常隱晦與黑暗的歷史，心中無限傷感。在此感謝「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長期的努力，也期盼台灣國家人權博物館繼續耕耘。尤其時值美國有色種族力爭「種族平等」之際，思及我們過去在台灣對原住民一些不甚尊重的態度與稱呼，就覺得台灣的人權教育其實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願我們一起深思，共同努力。(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