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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情緣(4)
2020/03/20 15:44:11瀏覽1361|回應0|推薦6

母女情緣(4)

                                                                                                                                                楊遠薰

然後,母親開始述說一些久遠的事情。她說,聽到警察要抓人了,爸爸和她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匆忙自崙背搭客運,再轉搭公路局的車趕回台中祖父家。誰知祖父一開門,見了他們,立刻說:「這裡是最危險的地方,你們不要回家,趕快另找別的地方去。」說罷,門一關,讓他們站在門外直著急。

 我都聽得愣住了,因為這是我不曾聽過的一段故事。

 母親繼續說,他們後來回了崙背,父親躲了起來。警察三天兩頭就藉各種理由到家裡盤查,她如何應付警察…等等。她邊說邊比手劃腳,臉上還帶著各樣的表情,描述得栩栩如生。

「我怎麼過去從沒聽妳說過這些?」我問。

「我怎能講?」她張大眼睛反問道:「我若講出去,妳爸爸會被抓。我若沒有丈夫,就得到台北替外省人煮飯,養孩子。那年頭,女人到台北能做甚麼?」

那次停留台中期間,我天天聽母親講「二二八」的事情。有些我聽過,有些則不曾聽聞。無論如何,她像整個思緒都跌落在那時的情境裡,以致我有時得打斷她的話,將她從記憶中拉出。

然後,我帶著一顆牽掛的心,回到了美國。

三個月後的2019初夏,有天夜裡,我忽然夢見媽媽在喚我,一聲聲,聲音越來越弱…。我驀然驚醒,心有餘悸。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打電話回台灣,媽媽講話又似依如往常。

我惦著要讓她牽我的手的諾言,憂心我八至十一月都將有工作,真不知她是否能等到十一月?阿加見狀,體貼地建議我何不七月先回台灣一趟,免得日後萬一無法履行諾言,我會遺憾在心。

因此在2019年仲夏,我又回了台灣,又到了台中。母親見到我,顯得很開心。她又開始滴滴答答地講著話。她講話的語氣已不若從前平順,次序也會跳來跳去,不過我大致知道她在說什麼。

她先告訴我,她作了一個夢,夢見雨嘩啦嘩啦地下,房子會漏水,雨水把她的一本很大的辭典淋溼了,她很著急,一直喊著怎麼辦?然後就醒了。

接下來兩天,她都在講她婚後與爸爸到崙背鄉的往事。她說,戰後,國民政府來了,不久就宣布要土地改革。因為祖父在雲林縣崙背鄉擁有一百多甲農田,就差剛從日本回台的父親帶新婚的妻子到崙背,處理田產的事情。

「改朝換代了,地主都被清算。」母親哀傷地說:「我們的土地都沒了,都被徵收了。」

「說甚麼三七五減租、說甚麼耕者有其田,」她繼續說:「其實就是徵收、充公、清算地主。我們那時好淒慘!甚麼都沒了,孩子一個個地出生,大小要吃飯,每個月還得寄錢給妳阿公,都沒錢,怎麼辦?下雨天,屋子漏水,到處濕漉漉,我就哭,一直哭。我想去找工作,可是不會講中國話,怎麼辦?」

她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我只好走過去,摟著她的臂膀,對她說:「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讓它過去吧!」然後引導她談些別的。

我那回在台中住了五天,發現母親每天上午都像沉浸在過往的世界,有些迷糊。她需要人家和她說話,引導她回到現實,然後講著講著,她的神智就漸漸清楚起來,然後回復正常。

臨走前一晚,我向媽媽道晚安時,她又要我伸出手來,讓她握著,然後問道:「到那時候,妳會回來,讓我握住妳的手吧?

「會啦,會啦。」我說。但是想了想,我忍不住對她說:「我多麼希望妳能信主,如我從前對妳說的,妳心中有上帝,倚靠上帝,就會感到平安。妳若把未來要走的這條路視為安息主懷,就不會害怕。」

這時,我見她闔眼假寐,一如過往。

5

       2019年歲末,我第三次到台中探望家母。大哥見了我,就說:「我看妳這樣來來回回地跑,還要再跑很多趟呢!因為老媽沒病,只是衰老。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是她的那一刻,也許一年後,也許十年後,但我看不會是現在。」

母親確如大哥所言,沒有病痛,只是體能與心智慢慢衰退。她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就是坐在椅上,也看似在打盹。她每天都有迷糊的時候,也有清醒的時刻。當她清醒時,講話很有邏輯,一如從前。

有天晚上,大哥找和我談話。他說他已年逾古稀,喪偶多年,己身也有多項慢性病,所以這些年盡量深居簡出,但如今要照顧高齡的老母,心中實有許多壓力。

「唉,」他長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老媽比我們都好命。她到這年紀,還有我們照顧。等我們到她那年紀,誰來照顧我們?」

我一時無言。這的確是一個高齡的社會,也是一個老人照顧超老人的年代。被照顧的人還好好的,但照顧者已又老又累,怎麼辦?我也沒有答案。不過我後來想:等我們到老媽的年紀,社會到處充滿老人,相信我們到時就是坐輪椅,也得學習獨立。此外,想必那時各種為老人而設的服務與機構都會越來越普及吧?

隔天又是一個晴朗天,我帶母親到前庭。陽光撒落一地,和風徐徐地吹,母親閉目小憩,我的目光不由地停落在她的一對又厚又長的耳垂上。

從小到大,每次隨媽媽外出,總聽人稱讚她的耳垂又厚又大,一定是個有福氣的人。母親總淺淺一笑,不發一語。我知在她的內心裡,她從不認為自己好命。 她總認為好命的女人應該是出生為大戶人家的小姐,嫁為有錢有地位的人的貴婦,哪像她得時時為生活奔波忙碌?

在她的晚年,她內心或也認為全福的老太太應是子孫環繞,與兒子同住,兒子有財富與地位,媳婦隨侍在側,女兒嫁在附近,隨時回家陪老母吃飯、談心…。她的這種好命就是擁有好父親、好丈夫與好兒子的觀念其實與她年輕時反對女子得三從四德的作風相牴觸,但她卻講得裡所當然,我也無可奈何。

「有福」的定義實依個人觀念而異。耶穌在《山上寶訓》裡明確界定「虛心的人有福了,哀慟的人有福了,溫柔的人有福了,飢渴慕義的人有福了,憐恤人的人有福了,清心的人有福了,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這八福強調自我的精進與給予,與東方傳統觀念裡的「福就是得」的觀念很不一樣。

我望著和煦陽光下的母親臉,覺得她其實挺有福氣的。她長壽、健康、自立、自主、強勢,一輩子活得比她同輩大部分女性都要意氣風發、揮灑自如,年老了還得到妥善的照顧,這豈不就是福氣?

我繼續凝視母親閉目養神神情,想著她的人生、她的故事,不禁湧起許多複雜的感受。我們母女好似從年少到現在,一些觀念、想法與做法皆有落差,總是在一起時拌嘴,不在一起時惦記。但嘴裡再怎麼嘟嘟嚷嚷,心裡再怎麼嘀嘀咕咕,她都是我的母親,我都是她的女兒。她始終很疼我,我也一直關心她,兩人的關係既是親情,也是緣分;既是牽絆,也是福澤。

所以說來,母親是有福的人,我是蒙福的人。母女情緣一生,多麼難得可貴。感謝主在她風燭殘年之際,賜我許多與她共處的機會,因而留下諸多珍貴的、美好的回憶。(End)

                                                       2019年三月,母親與我合影於台中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 在地生活北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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