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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1 11:18:49瀏覽1253|回應0|推薦5 | |
母女情緣(3) 楊遠薰 如今回想,隨母親學日語的機會可說稍縱即逝。因為她患有黃斑部病變的眼疾,視力日漸微弱。隔年,她即因看不清楚書本上的字,改由我讀、她聽。又過一年,她即因容易疲倦,上課的時間逐漸縮短。再隔一年,她的注意力已難集中,日語課便在無形中無疾而終。 與母親一起到虎林街傳統市場買菜,也是類似的情況。我們母女倆都愛逛傳統市場,每次一走進摩肩擦踵的市場,看到琳琅滿目、幼時熟悉的台灣美食,就無由地感到興奮。所以母親獨居在忠孝東路的那些年,我每次回台,幾乎天天上午與媽媽相偕去買菜。 我們常沿著忠孝東路五路,走約十來分鐘的路,到虎林街的市場購物。母親常這個50元、那個100塊地買。我跟在旁邊,一包一包地拎,直到兩手都快拎不動了,母女倆才慢慢踱回家。 如此年復一年,母親越走越慢。逐漸地,她中途都得停下來休息,從一次、兩次到三次。所以我後來都帶著一張折椅出門,在她走不動時,讓她坐在廊下休息。然後在買完菜後,叫部計程車,載我們回家。 2015年冬季,我回台看母親時,兩個侄兒都已陸續結婚,先後搬出去,建立他們自己的家庭。母親是真正的獨處。那年冬天,台北經常霪雨霏霏。有一天,難得雨停,我攙著走路巍巍顛顛的母親,走走停停地到虎林街口走,一共費了半小時。這時我們心裡都明白,此後虎林街對媽媽來說,將是一條迢遙路。 她無法走到虎林街後,就改到她住所對面的〈愛買〉超市購物。可是不到一年,她就發現在綠燈讀秒的情況下,她要穿越八線道的忠孝東路都很困難。這時就僅能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點簡易的餐食,或是由弟婦與幫母親打掃的太太帶東西過去。 2016年冬天,我回台看母親時,就很認真地與她討論她下一步的安養問題。我建議請一位外籍看護,與她同住;她以「會被欺負」為由予以拒絕。我也提議一起去參觀兩家口碑不錯的安養中心,她以「唸書時住學寮、最恨團體生活」為由,不予考慮。 每次談到後來,她都以「時到時當(船到橋頭自然直)」的話作為結束。這時我明白,她內心其實屬意與兒子同住。 有一晚,北風颼颼,關了房門,室內猶覺陰冷。已上床休息的母親突然喚著我。我走到她床頭,穩她有什麼事? 她要我伸出手,讓她握住。 然後,她說:「若那時候到了,我會害怕。妳要回來,在我身邊,讓我握著妳的手,好嗎?」 我沒想到她會說這些,一時愣住,半响才回道:「那個時候還沒到,妳不要想太多。」 「我是說,到那時候,妳會回來,讓我握著妳的手嗎?」她又問 「會啦,會啦。」我說:「若真有事,通知我,我會趕回來。」 「那就好。」她點點頭。 後來我常想:我若與她同住一屋,實踐這要求毫無困難。但我住美國,她在台灣,相隔萬里,就算臨時通知我,我趕得及回來嗎? 此後, 母親的這項要求成了我心底的惦記。 4 我再在2016 年十二月回台,一直待到2017年一月才返美。但返美甫一個月,就接到電話,說母親出事了。 她獨自在家時跌倒,掙扎到電話旁打電話給弟弟,隨後馬上被送至醫院,診斷出骨折,進行手術。 家人當時都很緊張,紛紛趕往關懷。結果,93高齡的母親憑著堅強的意志,竟度過難關。她出院後需人照顧,就住進弟弟家,由我們子女四人合請一位外籍看護,全時照顧。此外,我們亦付弟婦一份薪資,請她處理所有照顧母親的事宜。 這項安排看似不錯,但天有不測風雲。數個月後,向來最照顧母親的弟弟因多方奔波,顯得疲憊不堪,乃至咳嗽不止。後來到醫院求治,不幸確診為重度肺癌,情況令人擔憂。弟婦在弟弟求診與醫治的過程中備受壓力,乃宣稱她無力再照顧高齡的婆婆。因此,大哥在2018年夏天將媽媽接到台中。 我念及過去離母親較遠,想趁最後的階段予以補償,因此頻頻往返美、台之間,盡量找機會陪伴老母。 闊別台中甚久,從沒料到台中的氣候如此怡人。2018年秋,我到大哥家探家母,每天早上帶她到前庭的石桌椅小坐。舉目望去,陽光和煦,碧空如洗,院內綠草如茵,花開滿園。 我高興地對母親說: 「你看,這裡環境多麼清幽,天氣多麼美好,實在很適合妳養老。」 「可是很寂寞。」她幽幽地回道:「鐵門經常關著,看不到外面的人。整天開不了幾次口。多麼希望妳常回來,陪我說話。」 「媽,我一年回台灣三次,已經回來得很勤了。」我說著,心裡忍不住嘀咕:我每次都得放下自己的家庭與工作,專程回台陪她。每次的航程加轉機,單程就需二、三十小時,常常折騰得我精疲力竭,天曉得我還能撐多久? 「嗨,謝謝妳。」母親這時突然用日語回答,還朝我一鞠躬。頓時,我滿腹牢騷都卡在喉頭,說不出口。 在2018年裡,母親幾乎天天抱怨日子無聊。她因為眼睛不好,早已放棄閱讀,現在連看電視新聞都覺吃力,常常問:「現在在演甚麼?」。 她耳朵重聽,與人講電話,常自講自的。事實上,現在除了子女外,很少人會打電話給她,因為與她同輩的人幾乎都走了。她行動不便,起身或坐下,都需人攙扶;走路則靠撐著四腳支架,巍巍顛顛,活動範圍日漸小。 她的記憶力也開始衰退,時常話講到一半,會因想不起想要講的人名或地名而打住。因為整天無事可做,她每天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現在幾點了?」若回答:「十一點。」 她會說:「怎麼才十一點?是不是時鐘都停了?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 然後, 她會嘆道:「整天不是吃,就是睡,啥事也不能做,真沒路用。」我說:「妳從前不常說好命的人不用做事,那現在就當自己是最好命的人好了。」「唉,沒路用,沒路用。」她繼續搖頭嘆道。 2019年春,我再到台中探望母親。她在體能上似無太大改變,但在心思意念上則常像獨自沉浸在過往的某個世界。 我問她可曾記得我們以前常到虎林街買菜?她茫然地反問: 「甚麼是虎林街?」我接著問:「那你可記得〈愛買超市〉? 」她搖搖頭。 我在心裡嘆息,然後又問:「那妳記得我爸爸嗎?」 「記得。」這回,她回答得一清二楚,接著說出父親的名字,還說:「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逃過二二八(後的被捕)。」(待續) 2014年,母親、我、我的女兒與女兒的女兒四代女性合影於台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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