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安的第一課(下)

楊遠薰

 曉安像是天生的好學生，自動自發地坐在「老師」的正前方，盤著腿，挺著上身，聚精會神地聽講。

這時，幾位輔導員陸續加入行列，坐在小朋友們的身邊或身後。令人意外的是這些輔導員都是大男生，看來像大學畢業、正在社會就職的青年。我不禁好奇這些正值青春歲月的年輕人，怎會有耐心與愛心前來照顧這群吃喝拉放都需人幫忙的小蘿蔔頭？

 無論如何，節目進入狀況後，家長們開始離去。女兒要去參加第二代父母的活動，我與阿加則走往第一代的演講大廳，聆聽一些來自台灣的貴賓們的演講。

但坐在演講大廳裡，我不由自主地惦著曉安。一到休息時間，與阿加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起身離席，走往幼兒組的教室大樓。然後隔著玻璃窗，窺看曉安「上課」的情形。

曉安正在玩跳格子的遊戲，一抬頭，瞥見阿公，跑了出來，要我們進去看她剛學會的玩意兒。

曉安在TANG夏令營跳格子

原來輔導員們在一塊長方形的綠色墊子上畫了一個長長的台灣圖，再在圖裡畫上方方的格子，讓小朋友跳著玩。曉安要表演給我門看。她來回地跳著格子，跳得雙頰泛紅，一張小臉看來像一顆小紅蘋果。見她玩得好，我們就放心地離去。

中午時分，我們抵餐廳時，曉安已與其他小朋友們圍坐在兩個大圓桌旁。幾位輔導員分頭張羅食物，再一盤盤地擺在孩子們面前，讓大家分享。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小朋友們用完餐，也享用了甜點，又在輔導員們帶領下，成群結隊地走出去，遠看就像一隊娃娃兵。

那天下午，我自己有一場關於台美族裔的演講，忙到下午三點半。待收拾好手提電腦後，我又忍不住地走到幼兒組的教室。

其時，Jenny正帶著一些小朋友們玩團體遊戲。我站在門外，隔著玻璃窗左瞧右看，就是不見曉安，心裡有些納悶。待團體遊戲結束後，我開了門，低聲問Jenny：「曉安呢？」

「喔，她哭了，Alex抱她到外頭。」Jenny回答：「他們坐在外面的大樹下。妳從那扇門出去，就可見到他們。」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走出去。果然在教室大樓外的一棵大樹下，有一個大男生抱著一個小孩子，坐在一張木製的涼椅上。那個孩子正是曉安。

我走過去，向年輕人說：「嗨，我是曉安的祖母，真謝謝你照顧。」

「You are welcomed.」年輕人禮貌地回答。

「她睡多久了？」我問。

「大約一小時。」

「真哪？」我吃了一驚，忙又問：「你就這麼一直抱著她？」

「對。因為這樣，她就不會哭。」

「啊 ，真對不起，麻煩你。」我為曉安獨佔一個輔導員這麼久、還一直要人抱感到抱歉，便喚著阿孫說：「曉安，醒醒，阿媽抱抱。」

                          曉安張開眼睛，睨眼看阿媽，身子動也不動。

曉安與TANG的輔導員

我發覺她沒睡，只是假寐，其實就是「腮奶」，心裡明白大概怎麼一回事。

這孩子和她爸爸的關係非常親密。她到了下午，玩累了，會想念爸爸。一想起爸爸，便想回家，於是扁著嘴，嗚嗚哭起來。

輔導員怕她吵了別人，抱起她，帶她到外頭，同時找了張椅子，坐在樹下。曉安趴在輔導員身上的姿勢，就像趴在她爸爸的懷裡一樣。但是，曉安，這是夏令會，不是家裡，妳怎麼可以如此無賴？

阿媽因此再次喚她：「曉安，快起來，阿媽抱。」

她還是紋風不動。

「沒關係，」年輕人說：「就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令我詫異的是他竟然講得一口標準的台灣的國語。我不禁脫口問：「你從台灣來？」

「不，我在紐約出生長大。」

「那你的華語怎麼說得這麼好？是否從小就上中文學校？」

「是。」

「一直唸到高中畢業？」

「呀。」他又點點頭。

我愣了一下，心想這個讀了多年中文學校的年輕人怎會出現在這個打著台灣名的台美人夏令營？他們不是從小被教導要認同Chinese American嗎？

於是我又問：「你們唸中文學校時，是不是第一課就是我是王大中，我是海外的中國人？」

「I hate that part (我恨那部分)。」年輕人以英語字字清楚地回答。

啊，我有些明白了。他可能是一個從小被教導認同中國，長大後發現中國到處打壓台灣，跟自己又扯不上關聯，因此改認同台灣的「改變者(converter)」。

我自己也曾走過類似的歷程，但認同畢竟是嚴肅且隱私的事，我不想多談，便再次向他道謝，然後低頭對小阿孫說：「我們是不是該回教室了？快起來。」

曉安這回坐起身子，自Alex身上滑了下來，然後伸出一隻小手，要阿媽牽。

「妳忘了說什麼？」阿媽道。

「Thank  you!」曉安隨即仰頭對Alex說。

「You are welcomed ! 」Alex微笑地回答。

我牽著阿孫細嫩的手，隨她的步伐緩緩地走向教室。眼前的天空碧藍如洗，翠綠的青草地上有不少較大的孩子在奔跑、追逐、玩遊戲，仲夏的風徐徐吹拂，令人心曠神怡。

曉安經過一個多小時的休息，恢復了元氣，回到教室後，繼續玩遊戲。下午五點鐘，她的媽媽接她回家，完成了她在台美夏令營的第一天。

4

隔日，曉安穿著天藍色的恤衫與灰色短褲，再度出現在 「台美人下一代(Taiwanese American Next Generation，簡稱 TANG)」夏令營。

 女兒說，小朋友們今天上午要彩排晚上將在「台灣之夜」表演的節目，下午將和所有的學員一起拍大合照，她都會與孩子在一起，所以請我們儘管去聽演講，無須掛念曉安。

 我們於是沒再到幼兒組的教室。直是下午四時，我才到學生活動中心去看她們拍照。

一走到那兒，眼睛不禁為之一亮。但見兩百多個大大小小的人兒，全都穿上白色的TANG的恤衫，群集在活動中心前的廣場前，場面十分壯觀。

 幼兒組的小朋友先拍團體照。曉安坐在TANG的前任執行長Godwin的右側大腿上。Godwin的左側大腿上另外坐著一位同齡的小男孩，兩張童稚的臉對望，十分可愛。Godwin則用兩隻健壯的胳臂，環抱著兩個孩子，構成一幅有趣的畫面。

曉安與TANG幼兒組的學員們

一組組的分組照片拍完後，眾人接著拍團體大合照。這時，第二代的父母都和他們的小孩在一起。每個小朋友頭上都戴著一頂彩色的兔冠，華麗又可愛。少年組、青少年組和高中組的學員們則和輔導員們在一起，人數眾多，個個朝氣蓬勃，場面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就在眾人就位之際，前方的天空突然揚起一架向上飛翔的玩具飛機，大家立刻興奮地仰頭觀望，同時舉手叫好。在這刹那間，攝影師頻頻按下快門，拍下一張張學員神情絕佳的大合照。這神情正符合TANG這年的主題：「提升(Elevate)」，讓阿媽看了，在心裡直嘆道：「還是年輕人有點子。」

拍完大合照，大家回到有冷氣的活動中心，享用主辦單位精心準備的點心與飲料。小朋友們歡喜地啜著冰涼的果汁，享用著餅乾、馬鈴薯片等零食。大一點的孩子精力充沛在整個大廳穿梭來去。青少年們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還有的成群聚在角落，演練晚上要表演的歌舞或話劇。整個活動中心充滿了話聲、笑聲與音樂聲。

 曉安沒參加當晚的「台灣之夜」演出。因為到了下午五點鐘，她已經累得眼睛撐不開。阿公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時，她枕在阿公的肩上沉沉地睡著了。在睡夢中，她完成了上接觸「台灣根」的第一課。

2017年TANG的學員大合照

5

 光陰似箭，轉眼又過一年。今年初夏，我問曉安：「要不要再參加Camp? 」 她低著頭，眼看地面，微笑地搖了一下頭。

 我沒追問為什麼？因為料她也講不清。對一個生性腆覥的孩子，連續兩天到一個 陌生的地方，接觸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是一項很大的挑戰。她或許覺得她已經盡了力去完成媽媽要她做的事。

 我回想自己年幼時，也曾上了三天的幼稚園就不肯再去，因此不願勉強曉安，僅對她說，等明年大一點、獨立些，也勇敢些，再試試，好嗎？

 其實依她過去不讓陌生人碰她的習性，她和那些讓輔導員們如此親近，就已經繳出一張不錯的成績單。至於要適應整個夏令營的活動，恐怕還需要一些漸進的過程。

事實上，阿媽看得出，曉安喜歡台美夏令營裡的那些大哥哥姊姊們。阿媽也因為曉安的參加，對TANG的年輕志工們留下深刻的印象，覺得他們乾淨的形象、優秀的品質、明確的認同與服務的熱忱，都足以當年幼孩子的榜樣。

今年重返美東夏令會，接連聽到好幾位鄉親對第二代青年的讚美。報到時，就聽主辦TAC/EC的費城同鄉們說，今年幸虧有TANG的志工們接辦了所有夏令會近600人的註冊與房間分配，美東夏令會才得以順利舉行。一見到久違的老朋友，不少人說，今年一報到，就有好些位年輕的第二代立刻幫忙提行李，真令人感動喔。

 我又見到TANG的幾位幼兒組的輔導員們。Jenny向我問起曉安，我說她今年缺席了，希望明年能再回來。Jenny說，她成長在一個沒有其他亞裔的白人小鎮，長大後接觸到一些台美人的朋友，開始對台灣的認同。那種認同讓她覺得非常溫馨。她因此希望其他台裔的孩子能自小接觸到台美人的傳統，進而增進其對台灣與台美人的認同。

Jenny於2012年自紐澤西的羅格斯州立大學畢業，現服務於紐約一所非營利組織，九月將重返學校，就讀紐約大學的國際事務研究所。她並且說，TANG的許多志工為了籌辦這個夏令會，都工作得不眠不休，希望第一代的前輩與第二代的台美父母們多體諒他們的苦心，予以支持，並鼓勵更多的人參與，共同壯大咱們台美社區

TANG的現任執行長Jennifer Kao (高怡真)個子嬌小、講話溫和、經常帶著一張笑臉，卻行動力超強。Jennifer 於2013年自芝加哥的西北大學畢業，即在紐約工作，2015年接任TANG執行長迄今。

 她說，TANG這兩年的學員皆達240人，志工多達60人。每位志工都需自掏腰包，繳全額的費用，報名參加夏令會當學員暨輔導員或其他志工。每位輔導員都要接受訓練、規劃節目、並準備所有的道具。今年更因為TANG接辦所有美東夏令會的註冊，許多志工在夏令會開幕前一、兩個月，就已經忙得人仰馬翻。但是從忙碌的工作中，他們更建立起對台灣與台美社區的認同，也因此形成一個士氣十分高昂的工作團隊。

TANG執行長 Jennifer Kao (右二)與輔導員Godwin Chen、 Jenny Wang、Andy Tang、Alex Chang(由右至左)合影於2017年美東夏令會

我曾寫過許多關於台灣人在美國奮鬥成功的故事，也寫過不少有關台灣人如何移民美國、如何建立台美社區與台美族裔的文章，但對於台美族裔的未來發展，總持觀望的態度。

直到近兩年，因為陸續接觸到一些優秀又熱忱的台美第二代，發現他們對台美族裔的看法遠比第一代積極、正面，深感後生可畏，來者難誣，也從而對台美族裔的未來增加了不少信心。

曉安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我過去僅單純地疼她、惜她，希望與她建立親密和好的關係。她去年參加了「台美人下一代」夏令營，無意中也給阿媽上了一堂課，讓阿媽開始思索她日後可能遇到的認同問題。

曉安

曉安，多麼希望妳能繼續參加TANG，以TANG裡那些優秀又具有愛心的大哥哥姊姊們為楷模，建立起台美人的自信與榮譽。更多麼希望妳能常和阿公阿媽在一起，讓阿公阿媽引導妳一步步探索台美文化的寶藏，從而發展妳多元傳統與豐富文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