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           俗子

小學剛畢業的暑假，小山子打了一份工，冒著生命危險，賺到第一筆工錢，至今想來仍然心有餘悸。

話說老爸晚年得子也該心滿意足了，可是晚上小山子聽到的不是電視機裏的群星會，而是老媽和老爸的全本鐵公雞，末了只聽老爸：「沒事打牌不理家，都還沒跟妳算帳呢！」門一推，走啦。

客廳裏能碎的都躺在地上﹏碎啦！只見老媽那款美容院時興的包包頭成了雞窩頭，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停一會，聽著沒動靜了，她從地上爬起來，這才「哇！」的大哭大喊：「好！你個死老鬼！你敢打老娘？我非把她給抓出來不可！」

「小山子！小山子！、、、」一陣緊鑼密鼓沒命地喊，我趕緊連拉帶扯地把塞在床底下的兩歲弟弟給拖出來，他可是咱家之寶，不小心磕到、碰到，遭點閃失，一頓爆栗子還加餓一頓，照護他是我唯一職責。

「媽！我在這兒呢！」我雙手牢牢抱著弟弟，忠勇有加地出現在媽媽大人面前。媽媽大人頭髮揪散了，上衣也扯開了，活像包公傳裏被刑求的女犯人，瞪著我：「妳死到那去啦？妳爸要殺人啦！妳怕死啊？躲什麼躲？」

「媽！弟弟害怕！我帶他躲到床下！」我雙臂緊緊摟著弟弟，他似乎嚇傻了，忘了哭。

「給我倒杯水！」她一拐一拐走到飯桌椅子前坐下，把弟弟接過來，摟著他說：「記得長大後只許養娘，不要養你那個混賬爹！」（天啊！也不養我？！）

星期天不上班，老爸卻早早起來，洗臉、刮鬍子，換上新買的香港衫（民國四十到五十年左右男人短袖櫬衫都叫香港衫），美著、美著照幾次鏡子，出門時丟下一句〝我去下棋啦！晚飯帶滷味回來！〞，騎上那匹伍順自行車乘風而去。

每個星期天都去下棋？巷口〝掌破鞋〞（修理皮鞋）的不行嗎？是有點奧妙，可是又不許問，其實媽媽早就從蛛絲馬跡裏起疑了。

「小山子！趕緊出門跟上去！他說上東門寶宮戲院找老王下棋，騙誰呀？」

我是知道這個王爺爺的，爸爸帶我去串過門子，還吃過好香的蒸餃子。但是老爸是騎車快如風，那我怎麼趕得上？還是媽聰明，她只要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在下棋就好了。還給了我十塊錢（五十年前一碗陽春麵不過一塊半，十元是很大了。）

信義路上只有20路和30路，每半小時來一班，為了省車票錢決定跑路吧！從美洲在台協會，我拔起飛毛腿就開始奔跑了，那時候人車少，信義路從安東街到新生南路口正在拓寬，滿地碎石子和黃土，可能人瘦小吧？跑快了，好像騰雲駕霧飛了起來； 不過這種飛的感覺並不好，正對著下午西晒的太陽，汗水和灰沙黏了滿臉、滿脖子，跑過南京板鴨、國際西點麵包，小美冰淇淋在右邊，左轉是條街死巷子，正中就是寶宮大戲院，賣烤魷魚、烤玉米、甘草糖醃黃拔拉和李子扁的小攤子都開始擺攤了。寶宮戲院的鐘也指向四點半了，五點鐘爸爸是會回家吃晚飯的，我得趕緊找還得趕在他回家之前，否則、、、。

王爺爺家就在戲院右邊一排違章建築裏，左穿右轉，門口的小黃和我搖搖尾巴，我輕輕悄悄走進去，記得裏面住著好幾戶人家，都是臨時暫住著等反攻回去。誰知一住就呆了十年，人口增加了，違章就越蓋越多了；裏面有娃娃的哭聲，有婆娘打孩子、罵孩子聲，還有搓麻將聲音。我終於辨出了爸爸的聲音，他洪亮的大嗓門是幾里外都聽得見。

任務達成了，剛一退後，只聽小黃「汪！汪！」地叫了起來，原來我踩到牠的尾巴。嚇得我，拔腳往外跑，穿出弄堂，到了戲院門口，才鬆了一口氣。想著口袋裏的十塊錢，真是又癢又燙手，烤魷魚絲一包就要十元，太貴了。只有大蒜甜醬油醃魷魚爪子還算便宜，三元一包，老板把半片爪子放在炭火上兩面烤得吱吱響，邊用刷子把醬汁刷上，兩包算五元，剛開市嘛！

我接過來，打開紙口袋抽一片出來，剛張口咬下去。背後傳來「妳怎麼跑到這兒來？」

「噢！」猛地回頭，老爸站在背後，我咽了口氣：「我、我想吃烤魷魚！媽媽給我了五塊錢。」我要是說十塊錢，他一定會起疑，只能說一半。

「這上面都是菌虫，小心拉肚子，別吃了，我帶妳去小美吃冰淇淋。」結果香噴噴的魷魚爪子給扔了，空著肚子吃了一小杯橘子冰淇淋，坐在車後又吃了一肚子風，肚痛如絞比拉肚子還難過。

這天晚上過得很平靜，爸爸說他去買滷菜，順道看老王去家，在戲院門口看到我買零嘴，還叫媽媽不要隨便給小孩子零錢。媽媽說：沒辦法呀！你女兒就是愛吃零食，不給就吵個沒完，家事一大堆，她都不肯伸一手。

「再吵，就給她兩個耳刮子！」爸爸冷冷看我一眼。

這天晚上我夢見：媽媽伸出兩隻紅通通硃砂掌，左一掌、右一掌，追打我，正想奪門而逃，爸爸雙手插著腰，像泰山石敢當般擋住門口。

2012年3月25日星期日9:00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