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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5 15:40:52瀏覽954|回應10|推薦68 | |
“大自然有春夏秋冬,人生何嘗不是?” 我一邊踢著腳前的落葉,一邊喃喃自語,沒有回應。 秋已深,現在應該是初冬,但是還有幾片乾黃色的葉子停留在枝頭上,也許正在散放出生命最後的光彩。 你相信嗎?一位七十五歲的老太太想去滑雪,她打電話邀我,我沒有去,因為覺得不可思議。隔年醫生宣佈她患了肺癌,我們去看她時,她正在寫日記。她說:人過了七十以後記性越來越壞,不得不把每天重要的事記下來。 阿姨上過日據時代的初中,日語很流暢,平常來往的一半都是日籍太太,都喜歡吃日本料理,於是約好每個星期五到城裏聚餐的約會。這個約會只維持三年,1997年底,從台北回來後,開始迷上寫作,就覺得吃飯、逛街是一種浪費。藉故推辭,而她也從不介意,仍常常打電話來聊天,告訴我那一家的生魚片最新鮮,希望我下一次來參加她們的聚會。 1999年底,等到從朋友口中知道她已經來日無多時,我撥了電話給她,邀她去Hagely 花園喝下午茶。電話中她的口氣發顫:「秋萍我怕走不動!」我說:「開車來接妳!」她正在給女兒寫信,叫我等一會兒,姨丈正在廚房準備中餐,頓頓蔬菜肉粥,她幾乎捏著鼻子吃下去,為了不辜負他一片好意,勉強吃了半碗。 上了車,她興奮的問去那一家日本料理? 什麼?你還沒有吃飽啊? 她大笑起來說:「剛才吃下去的粥都吐到抽水馬桶裏了。」阿姨又恢復她以前的童真。 我們吃完了散壽司、味增湯,開車到 Hagley Park 沿著 Avon河散步。找一處柳蔭坐下,她開始敘述小時候如何的大膽,向祖母要了旅費和同學到日本去玩, “日本” 對某些上流社會的台灣人像香格里拉,高貴又神聖。 那年她一個15歲少女,腦袋裏塞滿對日本崇拜。 這一趟日本行,讓她看到了日本人的真面目。她被糊里糊塗騙去了海南島,說是駐軍福利部缺女職員,她和同學都幸運的被錄取了。只是她們並沒有去做職員,而是被迫去做慰安婦。 戰爭結束後,兩人才被送回來,光復後幸運地她們都各自有一個愛她們的丈夫和幸福的家庭。雖然遠離了台灣,卻還是有一些朋友態度怪怪的,原來是知道她的過去歷史。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人以前的偶然失足,並不能代表她人格,更不能終結她未來的人生。我仍然堅持做她的朋友,她一直不畏人言伸出她熱情的友誼。1995年台灣選舉時,慰安婦的問題又被炒熱了,向日本要求道歉、賠償,可惜只有民間的動作,總統和高官都是傾日派,把日本當祖宗般供奉,怎麼敢開口要求賠償道歉?連阿姨的那些日本太太也站在政府這一邊,阿姨說她們賺的錢被強迫存在郵局內,戰後日本投降就沒下文了。1996年台灣總統大選後,放出了好消息,日本人願意歸還她們存在郵局的本金。那年雙十節,她開開心心的和丈夫一道飛回台灣,雖然只有幾萬塊台幣,還不夠分給晚輩紅包,但是她要的就是個 “理” 字。 阿姨達成了完滿的探親之旅,回來後我們幾個又聚在日本料理店,她說這輩子是最後一次回去,那邊都沒有認識的人了;都是子孫輩,要提到他們長輩名字才知道誰是誰。她帶回一些照片說那些都是侄子和姪孫,她還哀傷地說最要好的童年伴侶相繼畢業,台灣沒有什麼讓她再留念了。 2000年二月我離開紐西蘭時,醫生宣告她的肺癌已經開始擴散。 臨行,我去看她;她不知道自己將油盡燈滅,我也不忍心提起。她還精神奕奕拿出老照片來數家珍,原來她先祖也是萬華富商家族繁多,母親雖是養女卻深獲祖母寵愛,長得像慈禧年青時,白晰美麗,她父親還託人從日本帶珍珠粉給她媽媽吃。好多故事發生在那時代,當然她自己的這一部份早已寫在日記本中,她說要把她的日記給我:「秋萍!給妳做題材去編寫小說吧!」 四月初南極寒風吹到基督城,也催走了她脆弱的生命。 禮堂牆上掛著阿姨的照片,那是一張她登雪山時,揹著背包、一手拄著手杖,另一手揚起在打招呼。她的臉笑起來像嬰兒般可愛,這也是姨丈憐憫她、疼惜她的原因。在她的眼裏好像世人都是美好的,沒有惡人。所以阿姨的朋友真是五湖四海,大廳裏擠滿了坐著、站著,黑壓壓一片,只有低聲飲泣,和靜默的人群。 有人叫我去瞻仰遺容,我緊靠在大廳後的牆壁,腳底像長了釘子,一步也走不動。眼看著哀悼會結束,六位身著黑色禮服鄉紳抬棺,緩緩嚴肅步出禮堂。 她的笑容、話語,像走馬燈在我眼前迴轉。但是我卻記不起,第一次的見面是在那兒?同鄉會? 佛堂? 雙十節? 還是料理店?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酸軟的我艱澀地離開了依賴的那堵牆,也永遠離開了可愛的阿姨,一路上我和先生皆無話,只想回家翻翻她的日記,打開那些多年來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更多的故事等待我去發掘。 後記:阿姨的日記是用日文寫的,幾乎有一大半看不懂,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們在一起時她曾給過我一份慈母的溫暖。 ﹏﹏ 記於阿姨過世九週年忌日 ﹏﹏ 2010年1月25日刪改 (2007年6月刊登在同路人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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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