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邂逅 ﹌
巴士開走了,她站在停車場檢視四周,是否還有像她一樣的傻瓜,結果是失望。她踱回了車站旁的茶室,車去人空,連服務小姐也到後面去洗杯碟。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她獨自坐在加油站快餐廳裏,已經喝完第二杯果汁,總會三明治吃到裝飾的生菜。她走到櫃台去結帳,期期艾艾地說出自己如何錯失了班車。
「真的!那糟糕了!一天只有一班車!」當胖女侍關切地告訴她,她才開始發傻了,出國迷路,還是第一遭。不等她的回答,胖女侍即開始四處打電話求救了。她感激地站在櫃台邊,像個準備挨罰的小學生,雙眼恭視導師,屏息以待、一動也不敢動。
這間茶室因挨著加油站,生意都是過往加油旅客,中午快餐、早午茶點,其它時間少有顧客上門,兩位女侍聊天、說笑。店外大馬路上連一隻野狗也看不見,空蕩蕩,澳洲的秋日特別長,下午四點看來卻像是午後剛剛開始,炎炎陽光照在柏油路面,反射出刺眼炙熱亮白光。
一輛赭紅色 Austin 小車泊在草坪旁,男的先下車,打開車門讓女士下車,然後兩人相偕走近茶室,陽光眩目只見她著淺藍飄飄衣裙,兩人就在窗外的涼棚下坐下。男人推門進來和櫃台的女侍說話,不一會兒端著兩杯飲料走出來。
他走進櫃台結帳。胖女侍在和他咬耳朵,他回過頭來,向她點了點頭,她立刻起身走向前去。
「錯過班車了?」一臉絡腮鬍子像極了美國小說家海明威。
「您去那呀?可否帶我一程?我願付汽油費!」我按照胖女侍教我的台詞。他表示順路的,收錢是污辱他。讓她坐在後座和老太太坐在一起。
當老太太知道她是來澳洲旅行,格外親切,問了許多話,John也不時插進幾句話。 他們是二戰後從東歐來的難民,John才從一家雜誌社退休,兩人談到前一陣子轟動的文藝片: 麥迪遜之橋 【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 都是 Clint
Eastwood和Meryl Streep影迷,談到中年人之愛情如飲佳釀不同於少年人蜂與蜜的愛戀,可惜偉大的愛情小說都給海明威和托爾斯泰寫完了,愛情唯有發生在戰爭中才將人類感情激發到極至。
「還會有的,我相信在伊拉克、阿富汗、巴勒斯坦的戰場裏一定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只是我們少了海明威和托爾斯泰。」他做了一個結論。車子在山區裏繞來繞去,親切的笑語縮短了時間,一小時的車程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他堅持先送她去旅店,她不好拒絕,想著似乎該請他們到餐廳吃點什麼。但是老太太卻說她和小兒子約好了用晚餐,這時候 John 已經替她把行李箱搬到櫃台,逕自往店後裏去。她想不能就這樣靜坐著,到站了,該下車。是邀請他們吃晚餐的事呢?還是就這麼算了?她打開錢包抽出一張五十元紙鈔,塞到老太太手中說:「請告訴 John 謝謝他送我!」
「妳不等他回來?哎呀!我不能收妳的錢, John 知道了會生氣!」
「那怎麼行的?我不能白坐車,講好的付汽油費嘛!」她急忙下車、關上門,不管後面老太太大聲喊她,一隻手伸出車窗外搖呀!搖的。
她向櫃台領了門鑰匙,拖著行李向客房逃去。
晚餐是在旅店的自助餐廳裏,她選了一個靠窗邊的座位,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慢慢啜飲,窗外一輪滿月照耀波動的海水,時不時聽到漁舟被浪潮撞擊的砰然作響聲,此刻正像有一面鼓在她內心敲擊著,感情的戰場上她一直是個逃兵。
「小姐吃什麼?」一個熟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心慌地想站起來,被一雙厚厚的手掌給按住。
John 已經換上一件雪白襯衫,上面打了一個紅領結,他坐在她的對面,一邊摘下領結說:「妳是知道老人家堅持我正式一些,其實又不是正式宴會。」
「是嗎?可是你不請自到的!」那杯葡萄酒在她身上發酵,輕鬆地說。
「哈哈哈!對不起小姐!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他朗然大笑地問她。
她白了他一眼,在這輕柔陶醉的夜晚,有音樂、美酒、佳餚,一位可以清談文學、人生的伴侶就在身邊,還有什麼挑剔呢?
他點了兩客龍蝦沙律,一打生蠔、兩碗海鮮濃湯,特別說:這裏的海鮮濃湯是以當地產的新鮮海瓜子肉為主,她喝了一口,鮮美極了,只是加了奶油和牛奶,過份香膩了些。她說:這種湯在亞洲人煮是只加薑絲帶殼煮,保持原來的鮮甜。他說他的家鄉在內陸,淡水魚較多,海魚都是醃鹹的,到了澳洲才知道海裏有這麼多好吃美味的魚蝦。父親就定居在這裏靠捕漁為生,弟弟繼承父志,他則飄蕩到大城市裏,結婚、離婚,孩子也各自成家立業。
退休後,想到都是弟弟多年照顧母親生活,心裏感到慚愧,於是索性搬到老家附近,買了一間兩房的 unit 接母親同住,今天她送她去看望一位生病的老友,晚上她去弟弟家住。
他們直吃到樂隊休息,這裏偏離城市小漁港,人們是早睡的,兩人慢慢喝著咖啡,各想著心事,空氣是暫時凝住在沉默中。
「明天呢?有什麼計劃?可否讓我做妳的導遊?」他誠懇地看著她。付帳時他搶著說:「還是妳的錢呢!明天只有水和麵包了!哈哈哈!」,他送她到房門口,輕吻了她的臉頰道了晚安才走。
這個晚上,窗外的月光徘徊在臥室裏,遠處浪花輕拍著堤岸,她失眠了,又怕明天的黑眼圈給他看見,溫熱一杯牛奶,喝下去後,真的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她穿上錦鍛公主禮服,站在在高高的長城古道上,俯視遠山近巒,父皇捋著長髯得意的對她說:「這就是大清帝國的江山!」
突然遠方瀰天蓋地煙塵如潮水般急速翻滾前來,原來是番王大舉入侵,領頭的是一個金色卷髮,滿臉落腮鬍鬚的番將,手上執著一」把帶倒鉤刺長鎗,一揚馬鞭一聲爆響,態度蠻橫地捱近城牆,然後一個拉弓式手握長鎗用力一擲,竟然直接射入父皇的正中胸口。她大聲慘呼:「父皇!父皇!
「喂!快開門!是我 John 啦!該出發了!」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砰砰砰敲門聲。她打開門一看; John 穿一件紅色 T-Shirt 、白短褲,一副輕鬆樣,他摘下墨鏡說:「剛才經過窗外聽見妳大聲叫喊?發生了什麼事?」他關心地問。
她不好意思瞪他一眼,心想真奇怪!怎麼 John 長得真像夢裏的土番?回想剛才的突發的悲慘情景,心下有些悽然。
John今天帶她去海水樂園,去看海狗、海獅,及殺人鯨的表演,一切不太勞累的活動。涼庭裏她等著他去排隊買肯德基速食餐,想到他開的老爺車就無可抱怨了。 John 把雞腿讓給她,自己順手拿了一塊雞胸肉咬了一口說:「奇怪!以前和孩子們吃,現在和妳一起吃滋味大不同!」
「為什麼?」她想這些速食餐自小到現在都吃膩了,還有什麼稀奇?
「當然不同了!因為有 Marian 公主陪我吃啊!」
《忘記告訴讀者,原來 John 一直把自己比喻是羅賓漢,她是他救回來的落難公主 Marian 。至於我們的女主角呢?可是有些矛盾,因為和家裏嘔氣,一怒之下飛到國外來散心。巧遇心細又體貼的 John ,君子般的彬彬有禮,像和多年認識的老朋友般有一種互信的安全感。》
晚餐回到他的小木屋,老太太煮一道義大利海鮮通心粉,飯後一杯奶茶,聽他們母子數不完的生活趣事。第一次她發覺原來父母和子女的關係像朋友般自在輕鬆,理智中蘊涵親情,有釋然的默契,也曾辯論卻不失尊重對方,毫無自以為是的傲慢。她想到以前聽說某個同學媽媽出身書香世家,說話以禮服人,就是要罵人都不帶個髒字,但是卻冰冷缺少人味。
當夜躺在床上,她想到離家前,父母為了對方聘金不符合預期數目,竟然和未來公婆爭執僵持不下。她真的懷疑父母養她只為了換取出嫁的聘金?一旦嫁出去了,真的就成了潑出去的水,父女親情就此切斷,不再關心?
一週很快就過去了,雖然 John 照顧她很完善,她終究是有些心虛,因為感情的事是不能欺騙的。她終於鼓起勇氣對他說:「晚上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他眼睛一亮,立刻答應說:「好啊!」
這天晚上她堅持要到旅館的餐廳吃飯,也許在人多的地方可以增加她的膽子。她堅持請客,老太太識趣故意缺席。 John 點了她最愛的伯根地紅葡萄酒,她舉起酒杯向 John 致意,感謝他這一週來導遊兼顧司機的辛勞,更重要的他們之間的純淨樸實的友誼讓她沒有因離家而感傷。 John 卻傻呵呵的一句澳洲人口頭禪 : No
worries! 或者說: It’s my
pleasure! ,再不然就傻傻地抓抓稀疏的頭頂卷髮。因為對於這位表面落落大方,骨子裏透露出委婉堅持的個性,實在和西方女孩開門見山的個性大不相同,他還真的抓不住她的心裏呢!
她娓娓道來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 John 始終不發一言,因為以西方人的習慣是採取尊重對方的自由抉擇。 他只是半勸解的說:也許妳一離開,他們就後悔了,子女的婚姻幸福與否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她點了點頭,微笑著,想說:【如果我沒有訂婚,也許、、、、。】但是她沒說出來,僅僅把酒喝乾了。
「你看菜都涼了!真抱歉!」原來冒煙的小羊排都冷了,他們默默地吃,不再說話。當甜點上來時,樂隊奏起夏威夷的珍重再見,窗外半顆皎月掛在澄藍的天空上。
第二天早上她搭第一班車離開,和 John 約定的時間早了兩小時,因為她怕細心的他提前跑來接她,櫃台留下一封謝卡,一張滿地紅紅楓葉的山谷,正是她此刻濃得化不開的心境。
當車子在山谷裏迴繞時,那首李商隱的〝錦瑟〞也在耳畔輕聲敲著: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VID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