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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9 04:16:33瀏覽829|回應6|推薦42 | |
台灣的夏天一向很熱,尤其是台北盆地活像個大火盆子,下午的太陽照在身上火辣辣地。那時候電風扇都還是奢侈品,孩子們被母親關在家裏睡午覺,整個大雜院子只有幾隻在地上揀食物的母雞,和躺在大榕樹蔭下假寐的土狗。 〝賣支丫冰噢!賣支丫冰噢!涼哎噢!〞一個瘦瘦細長個子小販,走進了院落,扯起嗓子大聲喊著,希望把那些緊閉的大門給喊開。他把背在身上的肥皂箱子放到榕樹幹旁的石碾桌上,又很有耐心地喊了幾次。不一會兒,屋子裏傳來小孩哭鬧聲:「我要吃支丫冰嘛!不行啦!我一定要吃嘛!」門打開了,一個活潑蹦跳的小男孩奔出來,後面跟著走路顫巍巍的白髮老阿嬤,看來是擰不過慣壞的〝金孫〞。祖孫倆站在小販前,問好了價錢,阿嬤從貼身的布衫口袋裏掏出個角子丟給他,小販很快地打開木板蓋,翻開小棉被,從裏面抽出一支紅豔豔的梅子冰棒,交給小男孩。 不一會兒,幾乎所有大雜院的孩子都到齊了,沒有大人領的伸出一張小手,手心上面放著兩角鎳幣,這是一枝〝支丫冰〞的基本價,那花生、紅豆、牛奶的,要三毛錢。大家吸著冰涼的紅紅綠綠彩色冰棒,很滿足的互相較勁、比賽看誰吃得慢,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冰棒一出肥皂箱子就開始冒汗融解了。 就在大家開心的享受著美味的冰棒時,突然一個孩童抬頭望樹枝上一看,就叫了起來:「阿三仔!丟丟臉!偷看我們吃冰棒!」接著眾小孩子也齊聲嚷嚷起來,好像阿三仔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壞事。 「那又怎麼樣啦?我在樹上睡覺,是你們吵醒了我!吃根冰棒就神氣啦!」他說完就從樹枝上一翻身蹦到地面上,轉身大搖大擺的走開去。一個剛好吃完冰棒的孩子就把竹籤往他身上丟,還開心的哈哈大笑。其他的孩子也跟著有樣學樣。 阿三仔加快了腳步躲離開人群,他進不去家裏,門上了鎖。媽媽要到晚上煮飯時才回來,他溜到阿嬤家,她都會留下一點糕餅給他吃,有時是一塊用糯米粉做的〝鼠麴粿〞,上面黏著斑斑點點清香鼠麴草,裏面是豬油炒香的蝦皮子和碎蘿蔔乾,阿嬤初一和十五到廟裏燒香祈福,就會帶回上供的點心,她的孫子們都挑嘴不吃,只好留給小三仔,阿嬤看著他孤伶伶老招人欺侮,心想能照顧他一點是一點。 「阿嬤!阿嬤!」奇怪!都下午了,阿嬤怎麼還沒回來?小三仔走進堂屋後面的灶腳去尋看,都沒有?大概在豬圈餵豬吧?還是在菜園子剁蕃薯葉?他站在後門看,那有阿嬤啊? 正要退回到前廳堂時,一眼瞥見灶台上的放肥皂的小竹籃子裏面有幾角錢,他四顧一下,拿起兩個鎳幣匆匆走出來,在暗黑的甬道中和一個人撞了滿懷。「誰啊!」沙啞的聲音,「是阿三仔嗎?」他嚇得噤住了聲音,拔腳就開溜。 賣冰的小販在兜售完最後一個小孩子,才將棉被罩子塞緊,蓋上箱木板,背上腳踏車內胎裁製的肩帶,一路上吆喝著:「賣支丫冰噢!賣支丫冰噢!」 「喂!稍等幾類!」阿三仔眼看著小販子要出了村子,他追趕上去,邊喊叫停一下。 「少年哥!要買幾枝?」小販子認得剛才那個猴在樹上的孩童,半開玩笑地問。 「一枝就好!要牛奶的!」當時喝得起牛奶是〝好額郎〞(台語:有錢人),特別把〝牛奶〞兩字抬高腔調。小販伸出了手說:「三毛錢!」好像怕他不錢白吃似的。他立刻將握緊的手心打開來,兩個兩毛鎳幣「要找錢!」他也大聲說著。小販把錢收了,並沒有找錢給他,卻說:「半賣半送啦!多給你一枝梅子冰棒算一毛好了!」說完也不理會他同意與否,塞給他兩枝冰棒就走了。 阿三仔一手拿著一枝冰棒,曝曬在日光下,冰棒都快解體了,他學著人家用嘴吸化冰,儘量拖長時間享受這冰涼甜美滋味。他不敢走回村子裏,就蹲在村外的小河岸草叢裏吮到只剩下光潔乾淨的竹簽,才不捨地拋到河裏去,望著竹籤載浮載沉在河水中漂遠,才用河水洗淨嘴角糖汁,滿意地一蹦一跳回到村裏。 晚上他自動做起功課,沒有打瞌睡,爸爸還誇他懂事了。這天夜裏他做了一個會飛的夢,兩隻手臂變做翅膀,只要雙臂揮舞就上了天空,像飛機一樣,他看到地面上房子、車子都變得小小的。突然有一個騎著掃把的老巫婆在身後追來,口中大喊:「還我的錢來!還我的錢來!」他回頭一看「哇!不得了!是、是﹏阿嬤!」她怎麼也飛來要錢啊!「哎喲!」他這一驚嚇,就失去了平衡,身體往下落,噗通!掉到小河裏。他掙扎著爬上岸,身上濕濕的,一股尿溲味。糟了!他又尿床了。 隔了兩天,中午放學回來,他都不敢去找阿嬤,心虛怕她認出來那天撞到的是他,更怕她發覺少了錢。他真是又無聊,肚子又餓,只好學同伴挖蕃薯,沒有工具用手只能挖到淺土裏的未成形的細小條,用河水洗了洗,咬了一口,卻也甘甜脆嫩,這倒是個好主意,蕃薯田那麼大,隨便挖幾枝該沒問題吧!他自我安慰著,正想著開心時,聽到: 「阿三仔啊!你肚子餓了怎麼不來找我啊?」阿嬤慈和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阿嬤!」他怯怯地慢慢抬起頭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阿嬤摸摸他的腦袋說:「肥皂籃子裏的零錢是你拿走的?」他點了點頭。 「買什好東西了?」他只好招了:「兩枝冰棒!」 「好吃嗎?下次想吃時告訴阿嬤,我也想吃一枝!」他看著阿嬤,她眼睛裏滿溢著寬容慈祥,順手塞給他一塊溫熱的鼠麴粿,一大口咬下去,「好香!加了豬油渣!」 阿嬤摸著他的腦袋說:「呷卡慢哪!丫夠物啦!」。 那年冬天他們搬家了,因為房東要漲,他們搬到好遠好遠的鄉下,那裏滿是一大片的水田,靠東邊是連綿山林,他跟著農村裏的孩子到田裏摸田螺、小河蚌、泥鰍、大肚魚,農家吃得早。一大鍋濃稠的蕃薯簽米粥,配上煎得鹹香的河魚、和一大盆燙蕃薯葉拌豬油,只要他加入孩子們工作,他們都邀他一塊吃。飯前大家跳到河裏洗澡,把身上汗水、泥巴洗乾淨。每天晚上,爸爸也不再說他身上有一股臭味。 躺在木板床上,有時會想起阿嬤和她的菜脯鼠麴粿,還有那牛奶和梅子冰棒。當然,阿嬤慈祥的笑容更是常伴著他甜甜入睡。 Oct. 28, 08 (同路人雜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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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