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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媽要出家
2009/05/31 00:01:02瀏覽528|回應0|推薦4

這件事的主人翁多半早已故去,但是她的故事卻深深印在我的內心。

〝老陳媽〞是父親對她的尊稱,但是母親私下叫她〝老陳婆子〞。其實她並不老,和父親同歲,只是曬黑的臉上密佈許多皺紋,顯得較蒼老。

她和侄兒一道住,平常她去有錢人家做女佣,週末才回來。帶著大包小包食物,聽說是老闆娘給的,這一天左鄰右舍的小朋友到她家門口聚會。通常她會拿出一盒印著外國字的精美包裝黑色苦糖。 

「我們要吃那苦苦甜甜的、、、?」大家都說不出名字。

「啊!是朱古律糖!」老陳媽笑咪咪地說。這次可不一樣喲!她打開一個紙盒面上印有十字繡馬車精緻圖案的餅干盒子,有著一顆顆正方形土黃及深褐色,用透明的玻璃纸包裹,印著白色英文字。我們每個人伸手拿了一塊,她又多給一塊,土黃色是濃濃的牛奶味,深褐色是朱古律味道,嚼起來又軟又香。大家討到了糖就鳥獸散,我見媽和許阿姨等幾個鄰居太太來了,就跟在後面進到院裏,老陳媽蹲在地上用把舊扇子煽著一隻燒焦炭的爐子,上面是一隻陶土鍋,鍋蓋有個小眼,上面正冒著熱氣。許阿姨嚷著:「又忙著燉什麼補品啦?哎呀!該給妳侄兒找房媳婦,讓他倆孝順妳,不是更好?」老陳媽沒答腔,默然走進屋裏,過了好久沒出來。那些三姑六婆看著沒趣就走開了。

後來聽說老闆家裏鬧了小偷,她被主人嫌疑,於是乾脆辭工不幹了。回到家裏做她的老本行–洋裁。剛開始時是接受縫縫補補,放大改小,後來生意做開了專門量身做西裝,這時候侄兒小陳也跟著學做,漸漸的青出於藍,比老陳媽做得還好。聽說他肯學,又自己揣摩時新雜誌樣式,小陳西服店招牌就打響了。當然這個大雜院是容不下他們了。

新西服店設在當時仁愛路圓環遠百公司後面,那是一條違章建築街,一眼望去都是木造油墨氈屋頂,許多店面都向上蓋了二樓,陳家也不例外。我第一次去時是父親帶我去的,因為我一直惦念著她。大家只是坐在樓下店面寒喧,老陳媽看我坐不住的樣子,就叫我上二樓參觀。樓上隔成兩間臥室,北邊朝街是主臥室,後面是像是一間書房,有竹子書架和一小單人床,書桌上有幾本小說和師範教科書,這是老陳媽收養的愛珍,她進門的時候才十歲。在大雜院裏看過她,一張清秀的臉蛋像劉若英,眼睛靈動會說話。後來去讀女師專住校,畢業後分到金山海邊一所小學教書。

陳叔端杯汽水上來說:「妳喜歡繪畫,桌子上有些紙和筆,隨便用,反正愛珍很少回來!」我拿起一本筆記本,隨手翻開;裏面有日期,啊!是日記!我闔上本子,心想怎麼她的日記擺在桌上?不收到抽屜裏?端著汽水走到窗口,可以聽見樓下幾個人的談話:「將心比心!為了養活她,我在外面做女佣,她不用功讀書,卻來勾搭男人?兔子也不吃窩邊草的!」老陳媽越說越氣,到最後竟然哭了起來。父親一直勸說:「還是孩子啦!不懂事!」陳媽認為當年若不是看她可憐收容下來,不然早給她爸爸送進孤兒院了,「你看!常言道:救貓、狗動物都可以,就是不能救人,人會忘恩負義。」

【六月三日:XX要我轉學到鄉下去,雖然老師說我的成績夠得分發市區。她堅持我一定要去鄉下,認為這樣才可以磨煉我的意志力。】

【六月十日:XX向我肯求,只要我去外島教書,她什麼條件都答應,可是我實在不想離開他、、、、】

看到這裏,我如醍醐灌頂、、她真的、、?是做了什麼不可原諒之事?

「吃飯嘍!」我匆忙把日記放回去,桌上一盤乾煎鯧魚、芥蘭牛肉、青豆蝦仁、蒜頭紅莧菜,及一大鍋的尾冬骨燉西洋菜。老陳媽幾十年的廚藝真是不是蓋的,每樣菜又鮮又好吃。記得以前她就常和母親開玩笑:說要我做她女兒,那時候我還挺當真的呢!心想有一個會天天燒美味的食物的媽媽,該多好!自從老陳媽她們搬走後,我還常常去那間空屋幌蕩,總以為她的搬走是假的。

這頓飯吃得很安靜,我第一次看到老陳媽替我們盛好飯後,把頭低下雙手合十默唸幾句話,又用右手在頭身劃了一個十字。我偷眼瞧了牆上那個木十字架,耶穌低著頭,老陳媽曾經說:主耶穌會聽見人們的禱告,我總是半信半疑的看望著祂,想問幾個疑問;可惜老陳媽已經禱告完畢,張開眼說:「我們來吃飯吧!」

飯後我幫忙把碗筷拿進廚房,剩菜裝進冰箱。陳叔端出一大盤切片柳丁,我們的肚皮都快撐破了!

年底時,家裏收到一封紅封喜帖,母親把它往桌上一摔,「真是!老陳媽也太心軟,把他們趕出去就算了!這頓喜酒我不喝!」說歸說,我們全家還是去了,還包了一個大紅包。許阿姨一家子和我們同桌,她的兩個女兒都比我小,我提議捉弄新娘子,把預先藏在身上的一小瓶鎮江醋倒到兩隻小酒杯裏,還放了兩粒紅棗,三個女娃娃我站當中,當新郎新娘敬酒時,我把托盤往他們面前一遞,大聲喊到:「祝福陳叔阿珍姊花好月圓、早生貴子!」陳叔春風滿面,紅通通的臉已經不勝酒力,阿珍低著頭,帶著白手套的雙手交叉護著凸出肚子。他們當然必須接這杯街坊小朋友敬的酒,都看著她們長大還有什麼話說?

「哇!哈!什麼酒?」只見陳叔一口灌下去是嗆嗓子的酸醋,臉色大變,剛想阻止阿珍姊不要喝,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她也被酸醋嗆得直咳,還噴髒了一身新娘紗衣裳。我們趕緊拿毛巾給她擦拭,裝做不知道的無辜樣子。這次的惡作劇,本來以為回家要吃筍炒肉,結果出其意外爸媽都沒再提起,直到多年後,我大學畢業、結婚,忙著上班和家事,和老家的鄰居幾乎沒再聯絡。

一天,爸爸突然問起我:「還記得老陳媽嗎?」

「老陳媽?當然了!還有阿珍姊和陳叔!」我面帶微笑地,想到那兩杯喜醋。

「老陳媽出家到圓通寺,這麼大年紀還想不開?做現成的婆婆享清福,不好嗎?」「唉!人總彆不過命運!」母親接口。

大年初一,我們帶了兩大包禮物去看望她,那時南機場還未拓寬,他們一家子老小擠在一棟違章建築店面帶住家裏。陳叔戴著老花鏡在製衣台子上劃線裁布,一看到我們還愣了一下。爸爸走向前去拍他的肩膀說:「小陳啊!你怎麼還住違章建築啊?人家都住大樓了!加油啊!」陳叔羞紅了臉只說:「她們在後面!」

這是一個長通間的小紅瓦紅磚牆老房子,廳房就在店後,一個大通鋪上擺著四方矮茶几,老陳媽坐在茶几後,身上圍著棉被,頭上帶著毛線帽子蓋住了光頭,面色蒼老又憔悴。那年父親六十五,她和父親同歲,她在年頭生,父親就一直稱她老陳媽表示尊敬和親切。這次也是他偶然路過小陳西服店,奇怪這店名這麼熟習,一問還真的是小陳的店鋪。當他得知老陳媽給氣到山上出家,覺得大大不以為然,親自上山去勸服她,再叫阿珍和小陳一起去賠罪、道歉。再怎麼說;人的心都是肉做的,看他們倆跪下認錯,她也不再堅持了。正式接她下山回家,趕上舊曆年,一家人熱熱鬧鬧慶祝團圓。

父親帶來東門鹹水鴨、滷牛肚、豆乾,阿珍姊也從廚房端上一個白菜火,七八碟海鮮、豬牛雞片,大家圍著茶几坐在通鋪上面,地面上一隻炭火盆子上煮著一大壺水,正呼嚕呼嚕冒著熱氣。正要喝酒吃菜,陳叔說:讓我們一齊來禱告吧:感謝主賜給我們美好的食物,讓我們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今生相親相愛永不再分離。阿門!」牆上十字架上的耶穌雙手被釘在橫木上,身體扭曲著,半垂著頭,面色慈祥,好像在看著這群迷途知返的羊。

我舉起公賣局的烏梅酒說:「阿珍姊真不好意思,上次的醋酒弄髒了妳的新娘衣!」她好像不記得了,只是謙和的說:「沒什麼!」叫她的孩子來向我們拜年,一、二、三、四,加上她肚子裏的小五,紅包是見者有份,回家母親怪父親害她一賠五!紅包啊!我在想老陳媽是不是怕了照顧這麼多孩子才上山去的?

後記:

傳說在廣東鄉下有一種習俗;大姊老婆,小弟丈夫。民國以後崇尚自由戀愛,許多青年人藉口離家到外地求學,甚至於立業成家在外,讓過門的大姊媳婦守活寡照顧公婆一輩子。老陳媽和陳叔可能是這種關係,可能當初來台登記戶口時,戶政人員聽不懂廣東腔,誤把她們登記成姑侄了。(200811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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