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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飛行官
2009/05/31 00:14:57瀏覽548|回應0|推薦4

李秋萍阿姨是我生命中的守護神之一,僅撰此文紀念這段恩情

夏天的台北盆地有如火熱的蒸籠,動一動就汗如雨下,常人洗一次澡都嫌少,都是早上爬起來沖個涼,將濕答答黏滴滴的汗水洗掉,傍晚在沖去積在一身臭汗,換一件乾爽的衣衫才好入睡。小山子的媽是丈夫前腳走,她就後腳溜到老廣家三缺一。打麻將就是賭博,小則主婦輸了買菜錢,重則一個月薪水沒了,實在害人不淺。不知道何時,有人覺得既然是消遣,何必弄得傾家蕩產呢?於是想出了一個限制底線;如以五十元一鍋,光腳板不過是五十元,一天的菜錢,不致於夫妻翻臉鬧全武行。

小山子的媽每天忙碌上麻將班,下午回到家都是五步當三步走,趕回家把火生上、把飯煮上,這天小山子和鄰家小孩到河裏戲水,她媽媽晚飯都來不煮了,那有空給他洗澡?只好和台灣孩子一道洗河浴,那時的台北四周都是稻田,河水很清澈還有魚蝦洄游。不過是晚了一刻鐘,母親先到家,看到她沒生爐子(那時候燒水、煮飯用焦炭爐子,須花二十分鐘點燃竹片木柴,再引燃燃焦炭到炭火無煙不燻人才行),又見他頭髮濕淋淋,開口就罵他:「死丫頭!又去玩水?幾點了?還不生火?妳要害我挨你爸爸罵啊?」說罷,提起門後的竹掃帚,劈頭劈腦地打下來,她立刻奪門而出,一路衝到巷口轉角,看到李阿姨家房門虛掩著,連忙一閃而入,迎面是一張三面挨牆的大木板炕,這種炕都有五十公分高,一來是防潮,二來是下面空間還可塞些箱子、雜物,和一排全家人的鞋子。

 驚魂甫定的小山子,才爬進到最裏頭,坐在泥地上背貼著牆喘口氣。門開了,亮光一閃又恢復了黑暗,這種依牆而築的違章建築,通常是沒有窗戶的,門開了,原來是阿姨端著痰盂盆進來,她掩上了門,解開褲帶,「天呀!她要坐尿盆!」小山子驚訝得差點笑出聲來。

違章建築那來廁所?都是在豬圈旁加蓋的簡陋茅坑。大多人家在家裏備個木桶子,集滿了糞尿,再倒入菜田糞坑做肥料,家家都有這麼個尿糞桶子。住違章建築多半是1949年後來台的外省人,他們也怕公廁髒臭,又怕孩子踩翻木板掉下去,都準備了像痰盂,卻高腳的搪瓷盆子,當尿盆子。

 

李阿姨坐在尿盆子好一會,才逐漸看清黑暗的室內,午後斜陽從門板縫細細篩入,她看到床板下有團紅色東西一閃,「老鼠?那糟了!別讓牠鑽到衣箱子裏咬衣服。」情急之下,她順手脫下鞋子,對準那團紅色就擲過去。小山子立刻往旁邊一閃,忙著叫嚷:「阿姨是我!」

 

「誰?是誰躲在床下?」阿姨嚇一跳,連忙提著褲子就站起來。捻亮懸吊在屋中的燈泡,拿起棕櫚掃帚往床下橫掃過去。

「是我小山子啦!」這是台灣孩子替她起的綽號,他們管外省人叫「阿山」,小孩就順理成章叫「小山子」了,加上整個小村子不過十來戶人家,她又是唯一的外省孩子,叫她小山子不會弄錯,連大人也跟著叫了。這時候,被嚇一跳的阿姨又重新整理好衣褲,罵一聲:「妳詐死地?嚇煞喔了!」阿姨是上海人,說話帶著濃重鄉音。

「阿姨!我媽媽在找我!求妳不要告訴她好嗎?」他央求道。

「妳惹了什麼禍啦?嚇成這個樣?」看見她頭上沾的蜘蛛網,拿毛巾替她揩乾淨。當她把事情的始末告訴她之後,她嘆了口氣說:「下次記得五點鐘回家生爐子,就不會挨揍了。」說罷,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去。讓她躲過一次筍炒肉。

過了兩天,小山子又鑽到阿姨家床下避難,這回媽媽可是熟門熟路,直接拿竹竿子往床下亂捅,還說:「快出來!再不出來就捅死妳!」出來也是打個半死,不如不出來,至少她看不清楚,不一定打得到。兩人僵持了好一會,李阿姨才風聞趕回來,這回是小山子偷喝了點屈臣氏橘子汁,因為他想反正媽媽說:「果汁壞了,不能喝!」「壞果汁早該扔了,那我喝一點,有什關係?」 

 

「誰說沒關係?要喝也得等客人來再開!妳就是嘴饞!」經過她娘的解釋,原來是留著送人的。這種果汁市面上買不到,託人到美軍PS買的。李阿姨笑著打哈哈說:「孩子小嗎!不懂事,給她喝算了!妳不就一個獨生女兒嗎?」她當然清楚這些都是她娘的藉口,她不高興給她吃穿,鄰居早就在背後說她是收養來的孩子,做佣人的。 李阿姨卻和言悅色說:「大嫂!妳最疼孩子的吧!這瓶果汁放了那麼久,妳一定怕她吃壞肚子,才不給她吃?」她替母親圓謊,又顧著她的面子。又免去了小山子一頓胖揍。

 

李阿姨結婚五六年都未生小孩,聽說是身子太弱,不易懷孕。她常常叫我去她家,她燉煮的紅豆湯等著我去喝,看我頭髮髒了,就替我洗頭、梳兩根小辮子。然後拉著我去照鏡子:「看!小山子漂亮多了!」其實阿姨才真的漂亮,象牙色的鵝蛋臉、細長的單鳳眼、小巧端正鼻子,和一張紅菱似小嘴,尤其是穿上長旗袍,苗窈身裁楚楚動人,真像牆上電影明星周曼華畫報。

 

李阿姨的身世是斷斷續續從大人口中聽到。原來這位美麗又善解人意的阿姨出身上海名門世家,只因為了戰亂,老奶奶匆匆做主把她嫁給了媒人介紹的許叔叔。聽說是個駕駛員,當時駕飛機是件很神氣的職業,陳香梅和飛虎陳納德將軍的戀愛故事,人們耳熟能詳。李家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於是就很快地替她辦了婚事,〝連男方藉口家在四川,親人不來及參加的謊言〞都相信了。李阿姨是家裏的老么,又是老奶奶最寵愛的孫女,她獲得一筆豐盛的嫁妝,可惜逃難時洋樓無法賣掉,兩人就帶著一些黃金和美鈔,坐上小火輪顛簸到基隆港。

 

到了台灣到處是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丈夫找不到工作,說是丟了文憑証件,那就復原回空軍吧!總是還有個宿舍住、三餐有著落。但是他卻一直支支吾吾地,死也不去部隊報到,最後逼極了,他才老實的說:

 

「我那是駕駛飛機了?我是架駛汽車的!」

「那你為什麼吹牛說自己很有錢?」李阿姨懷疑的問。

「怎麼不是!抗戰時會開汽車可真是賺的錢比開飛機多!因為跑一次封鎖線,偷運一卡車物資來賣,賺翻了。」她想到〝飄〞裏的白瑞德船長也是靠走私跑封鎖線發的財,就無話說了。只是當初為什麼媒婆硬說他是開飛機的?不然她才不嫁呢!李阿姨靠著靈活外交,打聽到工廠缺人手,和老許兩人去八德路的啤酒廠做包裝工,不到兩年阿姨升了班長,又過一年升了組長。但是老許卻依然是個裝瓶工,每天中午還偷喝酒,迷迷糊糊常打破酒瓶,廠主若不是同情他那可憐的瘦小太太,每天為趕業績而加班,早就把他開除了。

李阿姨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在假日和朋友們打牌聊天,發發牢騷、舒散氣悶。小山子七歲時阿姨生了大女兒敏,隔年小女兒出生,醫生警告她不適合再懷孕了,第二胎幾乎有半年臥在床上,怕流產。幸好兩個美麗的女兒後來長得健康活潑,都是阿姨注重孩子均衡營養。小山子的娘也生了個兒子重男輕女偏心是必然的,她知道小山子常常餓著肚子去上學,每到週末,必邀小山子一家來作客,阿姨就會把紅燒魚、獅子頭、糖醋排骨堆了滿滿一飯碗給小山子加菜。

那時候,啤酒廠已經蓋好了新的員工宿舍,兩房一廳,小巧靈瓏。大家飯飽茶餘,總是談論時政,大人們還是唸唸不忘故鄉的親友,想著有一天跟隨老蔣打回大陸去,講到激情時都眼淚汪汪,離鄉的人是無法止住思念之痛苦。

阿姨好言勸丈夫到夜間商校進修,等到有了商職文憑,離開啤酒廠,轉換了很好的工作。 

高中畢業聯考完,還有一個漫長的暑假,許叔叔擔任泰山美寧玩具工廠總務處事務員,由他的介紹到工廠實習兩個月,賺取零用錢。阿姨也送了我第一個巴比娃娃,這個娃娃特別點是四肢關結會彎屈,像真人一樣,還有十多件替換的衣服。我一直保藏了十多年後,傳贈給女兒。

李阿姨長年的勞心和勞力,積勞成疾,醫生檢查有肝硬化現象,只見人越來越消瘦,臉色也轉蠟黃,肚子有時漲滿腹水,就去仁愛醫院掛急診住院。我那時正唸大學,偷空去醫院看她,幫她到醫院外飲食店買河蛤蜊湯,聽說是治肝炎有效,有時買豬肝湯。卻不見許叔叔和她的兩個女兒來看她,一方面她們都唸中學住校,另一原因是有肝病的人都心急氣躁,兩個妹妹正值青少年反抗期,都是愛和大人做對,阿姨擔心自己來日無多,見孩子不聽話很是氣急傷心,而許叔叔也常常應酬,常常半夜歸家,無人監督孩子功課,只好送到管教嚴格的教會學校去住校。

等到腹水消了,她就急急趕回家,上班、買菜燒飯、洗衣,一刻不閒,她忘記自己是病人,而且是有限生命的病人。這種好好壞壞又拖了兩年,一次在家裏昏倒,鄰居童阿姨幫忙送醫院,爸爸在辦公室接到電話,晚上告訴我們。母親怕傳染,叫我去一趟醫院,我買了一碗河蛤蜊湯去看她。沒想到她正在吃飯,童阿姨用湯匙在餵她。見到蛤蜊湯好高興,要我把湯倒到飯裏,我學童阿姨用湯匙舀給她吃,吃了半碗,童阿姨說她今天精神不錯,可能是看到你很高興!我答應隔天再去看她。

第二天再買了一碗蛤蜊湯去,病房外站著許叔叔和兩個女兒,她們眼睛都哭紅了。我嚇了一跳問道:「許媽媽呢?」她們指指裏面,童阿姨說:「阿姨等了妳很久,她有話跟妳說!」

昨天她還可以坐著喝湯吃飯,今天她卻躺在床上,手腕上吊著點滴,臉色灰黃,眼睛微閉,聽說我來了,立刻掙扎要坐起來。我上前托住她的上身,她雙臂圈住我的肩膀,吃力地轉頭要說話,我把耳朵附在她嘴邊,她說:「小山子!拜託妳有空去看看兩個妹妹!」我噙住眼淚猛點頭,然後她要躺下,叫喚許叔叔進來,我再也忍不住了,衝到走廊讓自己的眼淚盡情流下。

那晚我回家,沒有吃晚飯,坐在書桌前,在日記本上寫一行字:李阿姨走了!

來才知道她的先生和子女疏遠她,是怕被她的肝病傳染,其實她患的是肝硬化,是慢性積勞成疾,不會傳染的,偏偏她的家人把她看成病毒般躲得遠遠,家事一點都不伸一手,讓她拖著病體硬撐著,她為了勞保看病免費,所以一直勉強自己去上班,當品管組長每天都是最後一個下班,熄燈、鎖辦公室。

阿姨喜歡看文藝片,每次有好的西洋電影在國光戲院上演,她都想辦法向她的大哥要票,那時候李伯伯好像在國光戲院任職。我們有許多興趣相似,從我小時候躲在她床下那一刻起,緣份的結就繫定了。

一年後收到許叔叔寄的結婚喜帖,父親本來不想參加,太太死了才一年,他就續絃,真是人性涼薄。

 

想起他在公祭時說的一番話:「許媽媽為了兩個孩子的教育基金,將土葬節約為火葬,加上壽險一共幾十萬元,將以兩個女兒名義存在銀行,等上大學、出國,結婚用。」他當著阿姨的兄、嫂,等至親友好的我們起的誓。葬禮完畢不久,他們遷出宿舍,搬到阿姨生前分期付款買的房子,不再通知大家。今天他要結婚,才發喜帖叫我們來喝喜酒。

娘子是個寡婦,帶著一個七歲的男孩,她長得比阿姨豐滿,打扮像北投酒店老鴇,濃裝豔抹,和許叔叔很相襯。我們都猜這個許太太可比溫柔嫻雅的李阿姨利害多了。日子肯定「妻管嚴」!這才是老天有眼啊!

李阿姨當年真的太委屈了,一生抑鬱不樂,當然會逼出病來。

喜宴尾聲,新郎新娘致詞,然後來賓致詞祝福。

父親上前搶下麥克風問:「許

xx你去年答應替兩個女兒定存基金的事,辦理得怎樣了?你曾經答應這個存摺要交給大家過目的!」

「這是我家的私事,你有什麼資格過問我家的事?」許叔叔本來酒喝多了,就故意藉酒裝瘋,哇哇大叫,大嚷起來。

當時父親很氣他忘恩負義,就說:「我非教訓你不可!」於是上前欲補以老拳,還是給四周客人給拉住,一場喜宴最後不歡而散。

又過了約二十年,退休的父親早起去登松山,在山上遇到許叔叔,說他老遠躲著他,不敢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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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遺憾自己和兩個許家妹妹失去了聯絡,這些年她們也應該早已兒女成群,或也含飴弄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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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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