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歲月無驚，青山頂積雲如雪。

晚冬冷風襲來，腳下開始有了春天的躁動。元旦期間寒流各地發威，低溫下走訪嘎拉賀或許不是明智選擇，但那蕭瑟夕暮鼓動我，竹林風浪搖擺我，淺白天空暗沉黑夜誘惑我…哪怕面對的是嚴寒，我也要在冷意湧起的山中靜靜佇立；讓山陪我，讓我依著山，相看的目光凝結成永恆。

車子經過角板山，再過巴陵大橋，一路盤桓向山攀升，車子拐進華陵村便屬泰雅族部落嘎拉賀。拉開陳爸山屋前那道鐵絲網，落葉鋪滿地。拿起掃帚清掃落葉厚層，溼的落葉頑固沾凝地面，乾枯的落葉則被風吹得浪蕩紛飛。佛堂上觀世音菩薩座像及周圍結滿蜘蛛絲與灰塵，禮佛完畢開始清理。這些蜘蛛在無歲月山中晨昏陪伴菩薩，想來牠們長久在座前薰陶，應比我更具足佛性。

灑掃完畢，抬頭，遠山山頭已漸漸黯淡，夜色從林相間漸漸聚攏。這一停下工作才感覺一股冷到骨子裡的寒氣直撲而來，雙手浸水良久，僵硬無知覺。

夜落下，風毫無忌憚，時時發出怒吼，傾耳細聽…還有竹林交相撞擊聲，夜鳥獨啼聲。極冷的夜，在床上鋪上電毯後再鋪睡袋，到半夜手腳仍冰冷，看了溫度，室溫3度。將頭緊緊埋進睡袋，想著林間鳥兒、動物們，牠們如何捱過這夜？

第二天。

天空青灰如墨，斑斕林相爭顏色。

剛泡的咖啡不到二分鐘降至冰冷。庭院長椅上，遠望，群山積雲猶濃，又撥了許多雲霧下山巔，在谷與谷間穿梭重疊與徘徊，風撕裂著，含苞山櫻舞動著，山崁邊蘆花與竹林搖曳著，佛堂供燃的檀木香隱隱傳來，天空傳來幾聲鳴啼的山鷹，於是山陵線漸漸清明。

輕裝上路，往人間少有人跡處踏尋，尋那曾經抱憾未至的彩虹瀑布。十幾年前在此紮營的腹地早荒草漫漫，草長及腰，曾經躺著看流星的大石塊周遭已被高大的樹林圍繞，原先入口的山徑竟無蹤跡，處處長出成片竹林，只好轉繞走舊棧道。

沿途落葉滿佈，伴著一陣陣潮濕腐葉味，隨處一條條山澗小水瀑，棧道年久失修，處處顯現崩塌斷裂，更有被山石砸斷橫擋，路危危而險。風冰冷，腳下步步謹慎，一個失誤便跌落山谷溪澗，化做與大地同在的自由魂。

半身泥濘，深山青苔處處，終走至彩虹瀑布。這片高聳陡峭的崖壁曾在夢裡出現，只差多了一飛流直三千尺的氣勢。瀑布從高處直下，經一疊，二疊，三疊石擊後急瀉而下，水聲隆隆震耳，飛濺四周。面著水瀑如川，擇一淨石而坐，取出自製壽司午餐，仰頭觀看三疊後壯麗飛濺的水珠沫，低頭溪床清澈，大小落石堆疊其中，好一幅世外奇景。一隻山鳥停憩溪石，彎頸喝水，偶戒備向我；牠不知我多麼珍惜與牠天地一會的緣。

夜裡，群山換上無邊際的黑裙垛，不多時天空雲層漸漸擴散，一輪明月靜靜撥開雲層，在黑的天際暈染出一圈柔光，星子稀疏輝映。曠野中感受風如刀削般的低溫，雖雪衣圍巾，全身仍止不住顫抖。就這麼佇立良久，凝視這幕銀白的月光星子，感動滿懷。

山屋庭院前有光，引來一隻瘦到皮包骨的黑色土狗蹣跚而至，這是隻還在奶幼犬的狗媽媽，取出牛肉乾、麵包餵食。牠餓極，全吃完還覺不夠，趴上桌面叼起葵瓜子嚼起，我輕叱，牠便窩在角落瑟縮。不趕妳，好好睡。明天妳若還在，賞妳肉吃。

第三天。

穹蒼雲染無垠，風卷折彎山林。

醒來黑狗媽媽杳渺無蹤。再次輕裝，徒步前往北橫新興溫泉。經過部落，當地泰雅族居民早已多人圈聚屋前並升起一堆熊熊烈火。燃燒的木頭帶來暖色，映出這群人黝黑中隱隱紅著的臉；或許不全然是火熱，或許是昨夜一夜歡暢高歌的催化。

山牆邊攀爬一片佛手瓜藤，藤葉間結果纍纍，許多瓜黃掉落山溝，甚為可惜。左邊山谷，連綿著斜坡上有一片山櫻殷殷含苞，一道彩虹從山谷那頭橫跨至山的這一頭，將山與山拉近，將溪谷與溪谷串連。

這條路是天堂，也是地獄。

走到部落盡頭，柏油路轉成陡斜、髮夾彎的路徑，或石階或土徑反覆下切至野溪溫泉。步道總長1,550公尺，海拔高度從1,148公尺下降至802公尺，高度落差達346公尺。許是前一天縱走瀑布之腳力未獲休息，再加上摔斷過的左腳，對於這高低落差甚鉅的陡下之路，膝蓋開始隱隱作痛，只得放慢腳程，或偶在涼亭休息。

若夠堅持與謙卑，自然界必以驚喜美景犒賞。歷經跋涉後的艱辛，從約2層樓高的鐵梯下至溪谷，雙膝終於獲得紓解。脫鞋放置石旁，拉起繩溯溪至對面溫泉池，雙足先感受寒溪如冰。55度熱泉白煙下，坐著一池裸湯中的年輕男女，他們不畏嚴寒之冬，享受從崖壁上衝擊而下的水柱，歡聲笑語不斷。我選了一處溫泉與溪水匯集的小溫泉，來個冷熱交替的美人腳湯，享受坐看白雲悠悠，靜聽溪水潺潺的幸福。這處野溪溫泉秘境，果然有它吸引人之妙處。

回程一路陡上，比好漢陂更需好漢的腳程，但膝蓋反倒較不傷，50分鐘後終於回至平地部落，時下午近三時。回山屋整裝準備下山，下山前將剩餘培根煎熟，仍不見狗媽媽身影，於是沿著部落一路尋，此時天空飄著細雨，地面盡濕，冷風中山櫻花苞掛滿小水珠。抵達居民群聚的火堆前，簡述來意，並轉交培根，祈盼狗媽媽能收到，回程對送肉行為不禁啞然。這袋培根想來落入狗媽媽肚子裡的機率微小。雖是愚蠢之行，但至少屢行對狗媽媽的承諾。

黃昏五時，山漸漸被黑收攏，雨也漸漸收了線，遠處山巔依稀現出星光點點。此行嘎拉賀，月亮見了，星子見了，彩虹瀑布看了，溫泉踏了，連山谷間的彩虹也來相會。何其幸運，短短三天竟擁有紅塵少有的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