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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23 12:11:37瀏覽2091|回應12|推薦88 | |
台灣四零年代。
阿寇是我父親遠房堂妹,那年剛滿十五歲,她父親便作主嫁給溪仔,一位長她十歲的礦工。不出幾個月生下個白胖女娃,取名素卿。後來鄰里間傳開,原是未婚懷孕,不得不早早送作堆。
在那個困苦農業社會,尤其窮鄉僻壤山區,家家戶戶無人吃閒飯,得全家勞動才能圖溫飽,因此孩童能受教育的機會不多,頂多小學畢業便必須出外掙錢,以減輕家裡負擔,而女孩往往成為家中犧牲者,早早就被父母作主嫁出去。
阿寇的母親走得早,從小由瘸了一條腿的父親拉拔大。許是少了母親教導,進入青春期後便對異性充滿憧憬幻想。小學一畢業便到茶行受雇幫傭,二年後認識隔壁村來買茶葉的溪仔,兩人很快打得火熱。
一個少女,遇著一段情荳初開的感情,像燒烈的柴火,還沒熄滅便糊里糊塗進入婚姻窄門。
十六歲不到的年輕媽媽,心思仍青春靈魂仍綺麗。兩年婚姻捱下來,終於耐不住柴米油鹽與育嬰乏味的家庭生活,開始趁著丈夫進礦場工作時將幼女帶回娘家丟給父親照顧,自己則在外結交其他男女朋友,過著偽單身享樂的生活。
起初偷偷摸摸或找各種外出理由與藉口,到後來老父知曉苦勸不聽,最後變本加厲夜不歸營。村裡開始傳出難聽的閒言碎語,終於紙包不住火,傳進溪仔耳朵裡。
那日,溪仔特地不出門工作,守在家裡。阿寇照常打扮花枝招展,不理會溪仔緊緊逼問,只冷冷丟下:「顧好娃兒」便準備外出。溪仔爆口而出:「這個家妳不要了嗎?」剛跨出門檻的阿寇轉頭斜睨一眼,回句:「隨你」。
一個大男人眼見攔不住這匹野馬,心一急,拿出暗藏在木門後一瓶農藥,向前方人影大聲急喊:「妳若不想要這個家,我就成全妳。」說完,那瓶農藥像喝米酒頭般一仰而盡。瞬間,溪仔痛苦倒地,發出恐怖哀號聲,四肢痙攣抽搐,嘴裡吐出白沫,雙眼上吊,模樣可怕至極。
阿寇轉身回望…驚愕駭然不已。
溪仔出殯那天,家屬親人及村鄰送到山頭後回轉,一路沒人慰問這位年輕即守寡的未亡人。沿路每雙眼睛惡狠狠,令年輕阿寇心頭顫寒。
幾個月後,阿寇將小女娃交給老父,一個人搭船去了外島。沒多久,隔壁村剛從金門退伍的阿顏傳來消息,說在軍中「八三么」看到濃妝艷抹的阿寇。
阿寇的老父聽到這消息更加羞愧沉默,更不願跨出大門與鄰里往來,生活只求將孫女養大。
素卿長到六歲,即將入學。一天,一位穿著打扮像演歌仔戲、粉味濃烈的女人出現家門口,素卿怯怯,老人聽到聲音從老屋探頭一望…竟是幾年沒消息的女兒,再瞧,後面跟著一位與自己年齡相近的老男人正挺著腰桿向他微笑問好。
「阿寇回來囉!」 一時間,鄉里一傳十,十傳百…從這村又傳過另一村。
阿寇帶回的老兵姓韓,當年從大陸退守後一直待在金門部隊,村裡人背後叫他「老芋仔」。
老韓一住進阿寇家,便與她做起日夜夫妻,好笑的是外表怎麼看都像一對父女。老韓雖與丈人年齡相仿,但仍謹守輩份尊稱,老父便也無話默允。
他一口湖南鄉音的國語,在純樸的閩南村落中沒幾人聽得懂,但待人和氣、個性耿直爽朗,很快獲得村人認同,連酒量都出了名,頂出個千杯不醉。村中人情往返,幾番酒過三巡,終於說出與阿寇的情緣…。
當年,阿寇在軍中樂園「上班」染上難以根治的羞恥病,治了幾年不見好,身心折磨、痛苦不堪。後來她發出消息,只要幫她出錢治病並痊癒便嫁給那個人。老韓貪她年輕貌美五分,自性耿善五分,便拿出攢下多年的積蓄為她醫治,錢花去了不少,最後終於抱得美人歸。
這對相差三十來歲的老夫少妻,生活倒也平靜,老韓對待非親生女的素卿也疼愛有加,村裡人慶幸終於有人可以收伏這匹野馬。
村中無歲月,流言卻如飯後誘人的甜點,從未止息。
市集大街上,有人看到阿寇挽住一中年男子,親密似戀人。老韓耳朵裡也灌進幾回流言風,幾番打探跟蹤,確定傳聞屬實。畢竟是成熟將老之人,一路從東北打進南下再越過黑水的人,看盡人生豐美與衰敗,內心雖有氣卻不恨。
老韓暗地裡安排好一切,臨走前向我父親辭行。父親留他用餐,母親炒了他最愛吃的芋頭米粉,老韓邊吃邊對母親說:「嫂子,妳炒的米粉最好吃。」那餐他連吃了三大碗,然後偝起行囊就此告別。
老韓臨走前告知父親,已經在南部鄉下買了一塊地,也留了些錢給阿寇當生活費及素卿的教育費。
開始頭幾年還會託人傳回他的消息,但後來音訊全無。
母親說,老韓最後那句鄉音十足:「嫂子,妳炒的米粉最好吃…」說著時那張滿足達觀的神情她永遠忘不了。母親說,這個老兵是十足柔情顧家的鐵漢子,是阿寇自己沒福氣,反倒讓出老好人,成全了她人女子的幸福。
母親明年歲高九十。她說,不知老韓是否仍在世?返回南城才想起,忘了追問母親老韓的年紀。
紅塵中人事蒼茫裡盡是過往的老故事。每一個靈魂相遇,每一段恩怨情仇,都有血有淚。雖無緣親臨故事中人,卻也被母親轉述而拂襲出有淚有醉,春美秋夢的思緒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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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