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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黃昏
2016/07/08 10:17:13瀏覽572|回應0|推薦8

黃昏


主任

        哎呀,真是累。今天又要開三個會,晚上學生烤肉,還得去。這年頭,系主任真不是人幹的,行政會議,教務會議,招生策略會議,我看看….什麼?工學院這裡還有?預算會議,這非去不可,怎麼辦呢?行政會議找紀老師去好了,反正談的是校園安全,學生出車禍這類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紀這人好講話,又愛發言,讓他去得了。

        也沒多多少錢,事情一大堆,早知道兩年前就不要接這個系主任。人家國立大學的系主任教授們搶著幹,還有人運作拉票,在我們私立大學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我們這種陽春系主任,抬出來外頭廠商也不怎麼鳥你,想拿點顧問費都好像在求他。沒辦法,人家有五年五百億,產官學三位一體,錢多得花不完,要我有那種資源,什麼研究成果也都做得出來。媽的,上回年會看到老謝,跩得二五八萬似的,還不是成天巴結學門負責人孫老師和童講座,跳到國立大學去才有今天的?堂堂大學教授還給人家提皮包呢,虧他做得出來。

        算了,人家做得出來,你做不出來,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加上妻在鎮上國中教書,我跳到外面就會增加通勤時間,她這些年都帶國三班,抱怨已經夠多了,別惹煩她。我們學校能不垮掉,讓我還能領這份薪水,就謝天謝地了!

        兩年前新生入學率大幅下挫到六成,董事會震怒,聽說校長被訓了三個小時,一個大男人居然被罵哭了。辦教育辦到這個地步,真是斯文掃地。但是老董說得也沒錯,從八成掉到六成,就代表流失四百個學生,一個學生代表一年十萬塊,就是學校收入少了四千萬!學校經費八成五都來自學生學費,說他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不為過。待會兒教務會議就要談這個,二一退學早就沒有了,現在還要規定我們最多只能當百分之十,當掉之前還要通知學生來補救,這要我怎麼跟老師們講?

        還是老閻厲害,以前他的外號叫什麼?閻羅王還是閻大刀?長得就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早期的學生回來,提到老閻還心有餘悸呢!現在可好了,成天在學生面前說自己面惡心善,上課扯淡可以聊一整節,分數從九十分起跳!唉,也不能怪他,你當多了,學生就不選你的課,湊不出二十五個,課就甭開了,當然鐘點也別拿了。事關飯碗問題,還是顧自己要緊,這些狗屁學生,不上課最開心,反正沒幾個繼續會走這一行,你不想學,我教那麼辛苦幹嘛?

        今年招生怎麼辦呢?兩年前已經改了系名,把工程拿掉,加上物流規劃,成了交通與物流規劃學系,算是吸引了一些學生,可是這年頭大家都改,邊際效用也差不多完了。上回校務會議,財稅系鄭主任說要把系名改成期貨與股票經營,惹得全場大笑,可是居然也過關了!改得那麼荒腔走板,到教育部會過嗎?這也難說,什麼電玩系,遊戲設計系都過了,我看沒什麼不能過的….不曉得可不可脫離工學院,到管理學院去?不行,管理學院招生也很慘,工學院至少資源比較多,而且我們的老師都是工程背景的,有人要摻沙子進來怎麼辦?

        還是多跑幾個高中吧。現在高中可跩了,不是主任還不讓去,請他們排個時間讓我們宣傳,好像求爺爺告奶奶一樣。上個月統測後去一個高工,教室裡有打牌的,有玩大富翁的,有睡覺的,有開小伙的,就沒半個人聽我講,只關心伴手禮是什麼,還國立的呢!我看我們國家完蛋了,這種學生收進來怎麼教?要我是老闆,別說22K12K我都不會給。不過後來他們科主任拿了十個名字給我,說只要我們甄試作作樣子,保證收他們,他們就一定會報到。該不該答應呢?私下和老師們溝通吧,這種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講。

        一○五海嘯,不知道時候會有多慘。學校還在擴張呢!最近成立了健康學院,要新設立餐飲、護理,老人照護、生物醫學四個系,董事會放話,要是工學院招生狀況還不見起色,就挪四百個名額給新系。這不是要我們死嗎?東邊垮了就拿西邊來補,只是垮得那麼快,來得及補嗎?現在學生也不是笨蛋,新搞出這些系,只要一兩年玩不出把戲,還不是一樣死!哼,沙灘上蓋碉堡,整一個不知死活!算了,我又沒什麼辦法,撐完這一年,一定要把系主任位子丟出去,不能再幹了。

教授

        今年是….民國一百….快了,再三年就得退休,可我還不到六十歲!

        想想我唸台大的時候,每一個老師都是七老八十爺爺輩的,今天我五十七就要我退,真是天道寧論。還好我有先見之明,先和曾所長談好,以後退下來還有地方可以去幹研究員。他們單位有錢,可以搞計畫外包,伸手向人家要錢當然不如發錢的闊氣。每年申請計畫,大家都是明槍暗箭,搞得頭破血流,只有劉胖子因為是童講座的關門弟子,每年計畫都不用愁。哼,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曾老事忙,到時候案子一定會到我手上審,我看你劉胖子以後還囂張得起來嗎?

不過劉胖子的確厲害,這個人值得學習。他很早就講,只把一半心思放在學校裡,嘿,我看有沒有百分之三十都令人懷疑。這小子雖然胖,但是能言善道,英俊瀟灑,每次電視台都訪問他,不但出了名,而且顧問都當到台北去了,簡直是拿高鐵當通勤工具,不是錄影就是座談會,在外頭吃香喝辣,校園裡根本看不到人。要不是孫老師一直不喜歡他,我看他早就到台北了,會留在我們這個窮鄉僻壤,還不是為了掛個大學教授的名,可以招搖撞騙!他太太還不知道那個常拿著麥克風訪問他的范麗青,就是劉胖子的地下情人吧?算了,這人家家務事,不要像以前老傅那樣子,把學生照顧到了賓館,太太鬧到系上來就好了。對了,學會的事也該弄弄,不能全部押在曾老那邊。當然如果兩邊都搞出名堂,以後學門的計畫就可以發給學會,左手發錢右手拿錢,才不會是個過路財神。紀老師能幹,也很識大體,現在讓他出出風頭,多辦幾場研討會,把學會壯大一些,到時候我接會長,總不會虧待他的,至少升等的時候幫他說兩句好話。

晚上還要到補習班上課,五點有來新老師interview,試教工數,嘿,又一個想來賺外快的。其實也難怪,教補習班一小時一千起跳,比大學教授的鐘點費還高,笨蛋才在課堂上花力氣講課!聽說他們學校每一年研究所考試他都參與命題,這倒是個賣點…..那三點到六點的課怎麼辦?隨便啦,先去扯一個小時,然後要助教放電影得了,放什麼?….「永不妥協」講環保的,跟我們的運輸廢棄物也算有關聯,就放這部好了。他們不想學,我也樂得輕鬆,下週開始就讓他們做presentation,反正分數又不值錢,皆大歡喜。以後你們到業界碰壁,才有苦頭吃呢。管他的,又不是我兒子,這年頭老子的話都沒人聽了,何況是老師?

講到interview,系上要一個專案助理教授,居然收到了一百四十幾份的履歷,會不會太誇張了?上回校外鬧出了個什麼偷窺之狼,還有資管中心王主任和學生的不倫戀都上了報,嚇跑了學生,可嚇不跑老師哩!想想這些人也真可憐,唸了個博士,想要教書比登天還難!現在才來怪東怪西的,當年有人拿刀子逼你唸的?學校有博士班,才拿得上台面,拿博士之後找不到事,難道要怪到學校頭上?

真想不到,當個committee召集人,接不完的關說電話,又要得罪人了。這麼多份,先讓張老師紀老師他們去看,樣子總要做出來,江博的履歷還是等他們篩出五份之後再給他們比較好,到時候就直接講,這是校長交下來的人,他們應該就聽得懂了。江處長當年有恩於校長,他的獨子校長非買帳不可,更何況江處長那兒有錢的很,還可以給我們研究計畫,嘿嘿,這叫「帶槍投靠」!問題是這場戲該怎麼演?上回我當系主任時,陳老頭從國立大學退下來,也不管專長合不合,透過老董施壓一定要來這裡,說要開始他的「人生第二春」,請他參加interview presentation還被罵回去,說我不知敬老尊賢,後來還是安排一場演講代替,連票都沒有投就進來了,惹得系上那些少壯派冷嘲熱諷,說我拍董事長馬屁,唉,做人真是難。我看還是丟給施公好了,當主任就得處理,這叫活該。

lab裡這幾個博士班學生,也不要為難他們,只要幫我把paper發表完,下年度的計畫寫完就放他們走,反正出門不管。下禮拜先讓沈乃忻口試好了,雖然他第三章還沒寫完,但是曾所長託人來說項,得賣個面子,到時候就請他來當口試委員,省得張老師找麻煩;不過小梁不行,這小子雖然實驗做得還不錯,可是牢騷特多,一下子這個不能報帳,一下子那個單據不合理,煩死了。乾脆找個人頭,給他一份全職助理的薪水,幫我管實驗室,順便堵他的嘴,這叫「明升暗降」,哈哈!

對了,差點忘了,校長說上回我們DF-233計畫做出來的道路發電系統,電視台有興趣,說可以讓我們上晚間七點時段新聞五分鐘,要價十四萬。校長說這是為學校宣傳的大好機會,告訴施主任說一定要做,但是一談到錢,校長說學校只能出一半,剩下的我們系自己想辦法。施公依樣畫葫蘆,說系上出三萬五,要我從計畫裡出三萬五。這話他們也講得出來,是學校是系上要招生,又不是我的lab要招生,有沒有搞錯!不過也要體諒一下施公,要他找三萬五,不曉得又要何小姐做多少假帳出來….怎麼辦呢?還是找向緯吧,我在那邊還存了三十幾萬。哼,我算是有良心的了,一概公款公用,像劉胖子那樣西裝都要廠商報帳的,我實在做不出來。

助理

        真是氣得我發抖!…..要不是系上規定博班學生一定要兼四個鐘點,你們以為我想來上這個課呀!我看這些學弟妹,以後拿什麼去找工作。教室裡四十幾個人,一半以上在划手機,還有公然把筆電拿出來玩online game的,以為我不知道嗎?以前聽老闆講說現在學生每下愈況,不親自試一下還真不知道。上回何鈞翔跑來找我,說是因為我太兇了,學生故意在課堂上鬧,還說我不了解現在學生的心態,說我們來大學是來玩的。玩?那你到外面去玩不是更自由?留在學校幹嘛呢?學校現在想盡辦法不讓學生跑掉,他們都知道老師都不敢當人,就益發肆無忌憚了。

        想想也是自己不好,當時實在應該去國立的博班,但是老闆主任都來勸,說榜首不來唸系上沒面子,繼續碩士的研究容易上手,又說國立學校的老師總會歧視我們這種私校出來的,加上學雜費全免的誘惑實在太大,才留下來。沒想到在這裡一困就是六年,每一年幫老闆弄計畫,發表論文,報帳,管實驗室,連絡廠商,還要顧自己的研究,累得跟狗一樣,就拿這麼一萬八的博班津貼,害得我連女朋友都不敢交。要搞到什麼時候才能畢業呢?

        又立表弟上次放假回來跟我說,軍隊裡流傳一句話,「大混小混,一帆風順;苦幹實幹,撤職查辦」。越想越有道理,我在實驗室裡幹得要死要活,那些成天混的人還比我早畢業,真是沒天理。沈乃大還酸我,說什麼「小梁太能幹了,教授倚重甚殷」這種屁話,哼,誰不曉得他畢業後馬上可以到家裡的顧問公司上班,當然想早點閃人。他論文不會寫,實驗不會做,聽說為了能口試,還請老爸打電話,說阿公身體不好,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乖孫把博士拿到。我操,這也是理由?

        沒辦法,人家命好,換個心情想想,老闆讓我畢業又怎麼樣,我出去到哪裡找飯吃?上個月老詹回來,三年不見,我幾乎不認得他了。說這些年比念博士班還用功,因為高考已經落榜了兩次,還要拼!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外頭的世界,問他工作有那麼難找嗎?非要拼那個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三的高考?他苦笑著說,頂個博士學位,哪兒都不要他,說他over-qualified,後來他把博士學位從履歷上拿掉,才找到一個監工位子。「你知道當監工有多可怕?」老詹似乎還心有餘悸,「在大埔的深山裡,就我一個人守著工地,有包商圍標不成,撂黑道在半夜裡到工地叫囂,摩托車的引擎聲震天價響,嚇得我躲在棉被裡發抖,第二天就辭職了。」

        三十出頭的大男人,頂著花白的頭髮,竟然在我面前哭了出來,往昔那個在實驗室做model跑數據,才氣縱橫的老詹不曉得到哪裡去了。他說這幾年連兼課都不好找,還住在家裡吃爸媽的,好在詹伯伯還沒退休,收入還可以應付。他那個我們都叫大嫂的小紅呢?我問都不敢問。看到老詹的今天,就好像看到我的明天一樣,簡直讓我不寒而慄。

        老詹走的時候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別抱怨老闆。「當時我也覺得老闆太苛,自恃東西做完了,憑我這身本事還怕闖不出個名堂來,所以老闆留我我根本不甩。但是小梁,我告訴你,這個社會裡,有關係就是沒關係,沒關係就會有關係。」他慘然一笑,「老闆也算是寨主級的了,把他伺候好了,他總歸會幫你安排個路子。記住,老爸的話可以不聽,老闆的話一定要聽。」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社會是很現實的,你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別重蹈覆轍。」

        老詹肯跟我這個學弟掏心掏肺,也不枉我們相交一場。還記得七年前他帶我去聲援一個護理院被拆遷的抗爭,那時我才幾歲?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他拿著擴音機,那個意氣風發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後來該拆得還是拆了,該散的也都散了,成就了誰?不過就成就了李委員的選票!我當時還有點不高興,以為老詹利用了我,現在看到他這麼落魄,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都被利用了。

        回頭想想,老闆也算可以了,前天把我找去,說聘我為全職助理,接楊姊的位子,一個月可以拿三萬八,比我現在多了一倍有餘,而且不要管報帳,消息傳出後大家都恭喜我,說是閻王慧眼識英才,以前從來沒有博班學生當全職助理的。只是以後所有計畫申請,期末報告,投稿期刊都要我負責,也不是輕活兒。也好,趁年輕時多吃點苦頭磨練磨練,雖然不能掛名,實力總是自己的,何況一個月快四萬,現在到哪兒去找?

        又塞了,唉,這條路真小,下午四點都會塞車。熱,走走停停的,冷氣都不冷,下次再到萬利那邊加一次冷媒吧。上次萬利的人還誠心的跟我說:「吳老師,換車吧!」可現在我怎麼換?還是再撐一下吧。

        剛和蕙茹結婚的時候,我就希望趕快有小孩,可她說:「小孩?我們養得起嗎?」為了這個我們還大吵一架。現在孩子還不到一歲,我已經捉襟見肘了。真沒想到,一個小孩那麼花錢!一箱紙尿布已經漲到六百,嬰兒奶粉一罐快要八百了!還有保姆的錢,加上我們的房租,日常開銷,要不是爸媽每個月塞給她兩萬塊,憑我四處兼課和蕙茹在郵局的那份薪水,根本活不下去,還敢談換車?

        憑良心講,蕙茹雖然脾氣不好,但是跟著我吃苦頭,我實在也對不起她。她的同學同事不少都嫁給園區的工程師,一個個買大樓公寓,送小孩上雙語幼稚園。當年她肯嫁給還沒畢業的我,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本來以為拿到學位之後總可以找個大學教書,沒想到碰上少子化,每個學校都凍結人事,有開出缺的也都是專案助理教授。專案一年一聘不說,聘書上就直接講明沒有保障,「視本校人力需求決定續聘與否」。但就算是專案,也是一堆博士去擠。已經試過八個學校了,連interview的機會都沒有,蕙茹不說,我自己都覺得難受。

        這麼四處兼課,才賺幾個錢?還不是希望能建立一些關係,比較有申請專任的希望。這些學校也厲害了,知道僧多粥少,多半規定兼任老師最多只能教4個鐘點,但還是一大堆博士來搶,聽說還有兼任老師為了搶課在學校大吵大鬧呢!我能在五個學校佔到20個鐘點,不曉得羨煞多少人,可是一小時才五百,還只能領九個月,根本是廉價勞工,一個月四萬不到,比蕙茹還少,還要付那麼多油錢,唉。

        動了….媽的,又停了,這樣塞下去,到台中太陽都要下山了。這次來找紀先然,倒是收穫不少,難得他不記我們往日的恩怨情仇,很肯幫忙。以前在系上,總是紀先然和我爭書卷獎,後來我們一起進博班,他拿到嘉銘的獎學金,我還很不服氣,認為一定是主任幫自己學生的忙;那時候每次seminar主任都噹我,我側面打聽,才知道主任一直跟楊老師不合,主任沒辦法打楊老師,於是禍延到我。小紀在主任的庇蔭下一帆風順,四年就把博士拿到了,加上不用當兵,整整快我三半年,而且一畢業就找到教職,真是好狗運。我要不是主任退休了,恐怕還熬不出來,但是差了這三年半,情勢丕變,專任教職再也找不到了。以前那些我看都看不上眼的專科,都成了科技大學,裡頭的老師自有派系,都在帶職唸博士班,外人想打進去比登天還難。

        今天下午紀先然抱著一個紙箱進辦公室,指給我看說:「徵一個專案助理教授,你看看我們收到多少履歷表?」我探頭一看,心就涼了一半,不過到底是老同學,小紀答應我一定讓我參加最後五人的interview presentation,所以就算這次跟他低頭,也沒什麼好計較的了。我看他幹助理教授也不過三四年,怎麼變得那麼滄桑,他橫過一眼說:「吳建明,咱們也算自家兄弟了,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都算是生不逢時,以前我們那些老師多爽,一個題目就可以做十幾年,隨便寫兩張紙都可以弄幾百萬的計畫,你瞧瞧,」他丟過一張紙頭來,「我們現在申請計畫,都要先算KPI,不是SCI就算數了,哪個期刊的impact factor是多少,套進公式算,如果沒有五以上,計畫寫得再好,都準備進字紙簍裡。」

        他把眼鏡摘下來,乾抹著臉:「所以你別看報上罵,說為什麼台灣學者都發表那些輕薄短小沒營養的論文,沒辦法,要生存呀!點數不夠,就沒有計畫,沒有計畫學生就不會跟你,你就生產不出paper,沒有paper就更申請不到計畫,懂了吧?還有,你看看這個,」他又丟過來一大疊東西,「評鑑沒過就要減薪,我們稱之為『集點人生』,為了集點數,我們要申請計畫,發表paper,要參加委員會,要接受學生評分,要帶課後社團,要辦導師活動,要負責招生,還要到學生家裡訪問!」他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好像還意猶未盡,「我們這像大學老師嗎?學校還有六年條款,助理教授沒升等的一律解聘。現在改成內審,教育部省事了,但是我們的生死全操在學校手裡。我只剩兩年了,全系一堆事情都丟給我,我能說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個飯碗?」

        他疲倦的站起來,把另一疊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文件丟到一邊:「老吳,你一直都比我優秀,當年主任打壓你,我都知道,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我只是比你幸運一點,先搶到這個位子,但是又怎麼樣呢?高教海嘯要來了,到時候學校垮了,你看到電視裡頭上綁白布條的,搞不好就是我。」他勉強笑了一下,「就好像我們在船上,明明知道海嘯兇險,總還是會有點鴕鳥的想,應該不會那麼糟吧?到時候政府總會想點辦法吧。可是說真的,其實我們心裡明白,這些都是自欺欺人……你的事我一定幫忙,但是大概也只能幫到這兒了,我勸你還是找點別的路子,教書已經是夕陽產業,船都快沈了,你還想往上跳,不是找死嗎?」

        ……終於綠燈了,前面就是高速公路,趕一點還可以去接蕙茹下班。記得以前看過一篇文章,一個醫生寫的,說台灣實施健保以後,醫生的黃昏就來臨了。這些醫生真是何不食肉糜,你們只是收入沒有以前那麼好而已,我們唸到博士想當老師的才真是快活不下去了。我在博班的時候發表六篇SCI,還有兩個專利,所裡哪個比得上,沒想到今天想找一個教書的工作都這麼難!回想當年烏龜的資格考沒過,跑去園區當技術工程師,一天要在無塵室裡待十四個小時,還被系上老師笑,說他去當忍者龜,沒想到苦了七八年,他拿攢下來的錢去做房地產,現在也好幾千萬,上回同學會大家都笑說「龜兔賽跑果然是烏龜贏!」唉,唸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我現在還能從頭再來嗎?過了三十,沒那個體力,人家也不會要我了。但是,就這樣再繼續下去嗎?

        夕陽真刺眼,我才三十二歲,夕陽,黃昏,我的黃昏。我才三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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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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