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五千年，公侯將相英雄豪傑所在多有，讓人不勝傾倒的如過江之鯽，不須重提。我本是小人物，也喜歡注意古往今來的「小人物」，而歷史上的「小人物」，一直在我心底的，是「賈島」和「樊遲」。

        說賈島是小人物，有點虧欠，人家畢竟是晚唐詩人，穆宗長慶二年進士。但是說實話，以其名聲，不要說李白杜甫，連李商隱杜牧等人都比不上。他的生平在舊史書裡還找不到，難得在「新唐書」裡，賈島之名附在韓愈傳的後面。為什麼賈島遭到這種待遇？在我看來無他，因其才力所限，作品不多，是以不像其他詩人那麼光芒萬丈。後世把他歸入「苦吟」派詩人，此二字用得十分貼切，當然賈島自己的詩說「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未免太誇張了。

        賈島並非沒有才氣，他的「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倒也透出一些清逸脫俗之感，但就僅僅如此了。然而賈島一定不太甘心，李杜是人，我也是人，為什麼人家寫得出來，我寫不出來？可有時候我們心裡得清楚，人和人就是不一樣，你有一項愛好，也很努力的從事，並不代表你可以做得很好。賈島為了和尚到底該「推」還是該「敲」月下門，反覆想到渾然忘我，騎驢進長安差點撞上韓愈，要是詩仙李白聽到了一定哈哈大笑，「此易事耳」！

        為什麼賈島讓我難忘？因為我就是屬於那種才力不高，但總希望能寫出一些東西的人。從小我就愛編故事，愛寫東西投稿，但是後來聯考壓力之大，寫文字變成了──不是「奢侈」，幾乎是「被禁止」的事，因此在我感情最豐沛的年紀，幾乎什麼也沒寫，想來悔恨不已。後來自己當了老師，看到學校在辦文學獎，還躍躍欲試，一看是給學生辦的，只好怏怏而止。

        那樊遲呢？相形之下，樊遲，這個孔門弟子，比賈島更慘。一本論語裡面，光彩耀目，品性高潔，舌燦蓮花，備受夫子稱讚的，盡是子路，子貢，子張，子游，子夏這些「子」字輩的，誰會注意到樊遲呢？樊遲在論語中露臉才六次，一次幫老師駕車，一次隨侍在旁，兩次聽不懂老師的教誨，被罵一次，只有一回讚許（也不過讚說「問得好」而已）。

        樊遲很死腦筋，同樣的問題（問知，問仁）問過孔子兩次，顯然是第一次沒聽懂，但是第二次老師給的答案又不一樣了，恐怕讓這個拐不過彎的可憐蟲更加迷糊。最後看來樊遲乾脆放棄了，問老師怎麼種莊稼種菜，孔子顯然不高興了，罵樊遲「小人」（就是沒志氣）。孔子講禮義，行仁愛，所盼就是學生們幫助國君治國平天下，等四海昇平了，大家都有飯吃，幹嘛學什麼種田（焉用稼）呢？而且你樊遲明知道夫子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偏偏來問我種地的事兒，豈不是要拆我的台？

        我很同情這個有點老實頭的樊遲。樊遲也是那種天資不高的人，身處於這麼多厲害的師兄弟間，樊遲大概也很努力的想跟同儕比肩，但是老問不到重點，老師的回答自己又不太懂。跟賈島不一樣的，樊遲到後來似乎知道自己是哪塊料子，想開了，安邦定國的事讓你們去幹吧，我去當老農老圃，把幾畝地種好了，也是本事。

        在我看來，樊遲的領悟，某種程度透露出小人物的辛酸與無奈。志氣人人都有，可是有幾個人真的才高八斗，能「與天比高」？何況在現代的社會，一個人要能成功，除了聰明才智，勤奮努力之外，需要外在配合的條件實在太多了。我雖然愛寫東西，可也不只一次懷疑過，我真的能寫出什麼名堂來嗎？

        回到賈島，他的「劍客」寫道：

        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    誰有不平事

賈島以此自況，應該不是真的有什麼英雄氣概，而是自認為我總有一天可以寫出偉大作品來。我極愛這首詩，一方面我天生就有打抱不平的個性，再一方面在寫作的道路上，我（正式）開始得太晚，我不曉得能走多遠，能不能磨出「霜刃」來？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然考其史實，庾信早在十五歲就有文名，而我呢？從無文名，也無從蕭瑟；沒有懷才，自無所謂不遇。努力的去做就好了，何必問「江關何處」？「路遠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賈島、樊遲，其實都已經給了我答案。

困而知之學賈島

才力駑鈍似樊遲

摩厲以須盼霜刃

但願不負少年志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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