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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高島餐廳
2014/12/14 05:41:05瀏覽801|回應0|推薦12

        我認識老吳,還是人家叫他小吳的時候。幾年前街角開了一間複合式餐飲店,我自己不開伙,又嫌街邊的小店髒,貪圖方便就來這家新開的高島餐廳試試。由於是新開幕,餐廳窗明几淨,燈光明亮,感覺很不壞。上門的客人雖然多,但是因為桌椅擺設得巧妙,並不顯得擁擠。它的菜色很好,價錢也不貴,加上有小吳這樣的服務員,很快的我就成了這家餐廳的常客。

        小吳長得帥,高瘦高瘦的,反應很快,記性又好,每回看到我進門,馬上舉手跟我招呼叫張教授。我也喜歡他替我服務,因為他很幽默,偶而開兩個小玩笑,逗得我胃口大開。我常常覺得像小吳這樣的人才,怎麼會在一個餐廳裡當跑堂,等到混熟了我才知道,餐廳老闆是小吳的舅舅,很有些商業頭腦,開了好幾家連鎖餐飲,可以大批進貨,降低成本,各分店既聯合又競爭,頗有番規模。拉小吳進來,是看上他年輕有活力,點子又多。雖說是讓小吳從基層幹起,無非也是讓他對店裡內外多了解一些,以後可以接班當店長。

        小吳的確聰明,沒幾個月就升領班,半年後就接經理,每天餐廳最忙的五點到八點,就看到他像個箭頭一樣的衝過來衝過去,實在很辛苦。不過我倒是蠻佩服他的幹勁,認為他雖然是有靠山,但是沒有什麼嬌貴氣,看來這個店遲早是他當家。果然兩年後他就升店長了,我有幾個朋友聽到,都覺得不可思議,說這可是直升機的速度;也有人擔心,他這麼年輕就當上店長,手下三十幾個人,他駕馭得了嗎?

        人家這麼擔心,倒也不是事出無因。原來的店長是老闆兩年前高薪挖來的,當時金融風暴剛過,餐飲業最是敏感,生意馬上好了起來。這位年近半百的店長,個性很持重,覺得餐廳好不容易從谷底翻身,應該穩紮穩打,培養出一批老顧客群,然後再開拓新的客源。所以那一兩年餐廳很少有新的菜色出現,內外場的員工幾乎都是老面孔,一切以穩為主。小吳偶而跟我聊,常常抱怨這個店長太「溫吞」,因為各連鎖店的員工,同職卻不同薪,哪家業績好,哪家的獎金就高。高島的生意在連鎖店裡大約排中間,上不去也掉不下來。「真是的,我們可算是新店耶,老這樣不給人瞧扁了?」我其實知道小吳經濟狀況不壞,並不是真的在意多那麼點錢,但是年輕人總有比較衝的想法,更何況他當時雖然只是領班,可一直有爬上店長位子的野心,所以也難怪小吳心裡有種不服輸的感覺。

        另一件讓小吳不服的,是老店長非常優遇廚房裡,也就是內場的這些人。小吳說老店長常講,顧客來我們這裡,都是點他們習慣吃的菜,所以這些菜絕不能換,而且品質要穩定,否則客人一定跑掉。不要看同樣的一份香煎牛肉,不同的人去做,味道口感就是不一樣,所以在生意不好的時候,老店長還是很禮遇內場的廚師,絕不因為他們閒著而找些雜事給他們做。衝著這一點,店裡幾位大廚都很穩定,旁的店都挖不走他們。可小吳的想法不一樣,「靠老客人,生意怎麼衝得上去?」小吳說:「一定要弄些新菜色,才能吸引更多客人進來,趁著這一波景氣復甦,把業績做高一點,不進則退嘛。」

        小吳的看法可能有點道理,因為來這兒的多半是像我這樣常客,周邊不遠的幾家複合餐飲店常常辦活動,優惠的時候人潮的確不少,相形之下高島的狀況就一直是那樣。兩年下來大概老闆也沈不住氣了,加上小吳升經理已經一年多,自動請纓上陣,順勢請老店長走路,小吳當上了店長。新官上任的第一天,我看到外頭擺了花籃,才知道現在小吳當家了。他見著我,笑容滿面的衝過來,搭著我的肩把我迎進去,跟人直誇說張教授是最忠實的老客人。從那時候開始,我也不好意思再叫他小吳,只是叫店長有點生份,到底認識了好幾年了,所以就改口叫他老吳。

        小吳變成了老吳,當上高島餐廳店長的時機可不太好,因為周邊的餐廳越開越多,競爭趨向白熱化。我以前總以為,餐廳開得多,表示經濟好轉,因為大家都要吃好的嘛,可是我一個學經濟的同事說恰恰相反,餐廳開得越多,表示經濟越不景氣,為什麼呢?「因為餐飲業最沒有門檻。」我這個同事說,「你想想,很多人的薪水經年不漲,甚至丟了飯碗,想要改行哪有那麼容易,最容易跨進的就是餐飲業。所以只要不景氣,你就會看到餐廳小吃店如雨後春筍般的出現。」

        「哎,話是不錯,可是你做得東西不好吃,客人上門一兩次就不來了,那生意怎麼做得起來?」

        「所以嘍,你不是常看見,一個新餐廳開沒幾個月,招牌就卸下來,工人進來敲敲打打重新裝潢,不久就掛個新招牌重新營業?」我這個在大學教商管的同事笑著說,「這跟現在台灣的某些大學一樣,招生不好就換個名字重新出發,好像大家都很好騙,問題是拿不出高品質的教學,你叫宇宙無敵大學也沒用。」他頓了一下,「其實,開餐廳和開學校還真有點像,學校裡的老師好好教,口碑做起來了,未來新生就會源源不絕;餐廳的味道好,客人吃起來舒服,不但自己會變成常客,還會介紹朋友來,對不對?」

        「那你看這個高島餐廳怎麼樣?」

        「那不一定,要看新的店長怎麼做。不過大環境不好是事實,辛苦看來是免不了。」

        我這同事說對了,因為除了周邊的競爭者越來越多之外,這個城市熱鬧的區塊一直沿著大馬路往西北方移動,好幾個商家都把附近的店面退租,到新開發的商業區發展,不到半年這整個區塊的人潮很明顯蕭條下來。高島的生意雖然還好,但我幾次去,都隱約覺得氣氛不太對,不少員工頗有危機意識,擔心飯碗不保。老吳臉上還是掛著笑容,雖然不像以前一樣要衝來衝去的忙,但是看到我,還是會跟我常一樣舉著手跟我打招呼。

「張教授,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

        「這學期開始有了進修學士班,得晚上上課,今天還好,第一堂,交代一下就走了。」我嘆了一口長氣,「以後禮拜三我得上到九點,真是累。」

        客人不多,老吳坐下來搔搔頭,「什麼是進修學士班呀?」

        「就是為已經在工作的人開的班。以前聯考錄取率不高,很多人沒辦法上大學,現在大學出現招生問題,四處去搶學生,所以腦筋就動到這些人的身上了。」我忽然想到老吳也只是專科畢業,馬上推銷:「怎麼樣,你想不想也弄一張大學文憑玩玩兒?」

        「我?」老吳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天生就不是唸書的料,高職畢業本來就想出來闖的,還是我爸逼我,才把二專念完。你們大學這些東西,我學不來。」

        「不會啦,進修學士班的程度不能跟正規大學比,所以教得也很簡單。」我忽然發現這樣講好像把老吳瞧低了,有點懊悔,好在他似乎沒聽出來,「不行,你們晚上上課,是我們最忙的時候,我怎麼走得開?」

        「唔,那倒是。」我暗自鬆了一口氣,可是他接著說:「不過我還是不懂,這些上進修學士班的,都已經在就業了不是?他們的實務經驗,搞不好比你們大學教授還豐富,那麼拿一張大學文憑有什麼用?」

        這回輪到我語塞了,「這個….話是不錯,但是….但是多學一點理論總是好的。」我忽然想起我們學校的校訓,精神大振,「這就叫『理論與實務結合』嘛。」

        「哈哈!」老吳搔著頭傻笑,「張教授,我看你們教育界和我們餐飲業一樣,日子也不怎麼好過嘛!」說完就離開去忙了,我心裡嘆口氣,「你才知道。」

        老吳這話說對了,我們大學老師在學校的日子的確越來越難過,今年的招生不順利,機械系一下子從三個班變成一個班,只好開一個「車輛引擎」的進修學士班來補;我們工業工程有先見之明,早把「科技管理」的名字加到系名裡,以增加招生魅力,饒是如此,報到率仍然不到八成。課程大翻新,每個同事都得準備新課,搞得焦頭爛額。新的「評鑑制度」也開始了,大家除了教學做研究之外,還要參加各種活動累積點數,我們老師苦中作樂,笑說這叫「積點人生」,「點數不夠,你的人生是黑白的!」同時,校園裡開始有了謠言,說董事會在研議就評鑑分數調整老師的待遇,首先從年終獎金開刀,而且聽說以後每個老師都要劃分「責任區」,負責招生,「其結果量化後納入評鑑範圍」。天呀,光是教書做計畫我都忙不完了,還要搞這些。但是學校講得很清楚,招生第一,因為「沒有學生,老師要教什麼?薪水從哪而來?」

        真是忙翻了,好一陣子連晚餐都是在學校買個便當果腹,無暇到高島吃飯。總算有一個機會,到市區一所高中做宣傳,離高島不遠,於是決定結束之後去打個牙祭,沒想到週五的晚上,高島居然那麼冷清,幾乎沒有客人。我一踏進門就覺得不對,這不是內場的謝師傅嗎?

        「咦,怎麼會是你招呼客人?老吳呢?」,謝師傅苦笑著說:「到總店開會去了。張教授,你沒來的這幾個月,變化可真大!」

        我翻翻菜單,「不對呀,謝師傅,這菜單怎麼回事兒?你的紅燒魚肚和生炒黃鱔到哪裡去了?」,我又翻了翻,「什麼,照燒豬排?沙嗲魷魚?天呀,還有比薩!你們在搞什麼鬼?」

        謝師傅乾脆一屁股坐了下來,忿忿不平的說:「都是吳店長亂搞,好好一個店,大概要關門了。」

        「怎麼回事兒?」

        「張教授,最近這附近的餐廳越開越密集,客人的選擇越來越多,吳店長有危機意識,就把我們找來,說一定要搞新花樣。我在這一行都七八年了,老劉、老趙他們更久,我們都覺得自己幾樣拿手菜別人學不來,老客人一定不會跑的。但是店長說,」他有點不好意思的看看我,「說….說我們的老客人都越來越少,一定要求新求變才能殺開一條血路,所以不知道哪兒抄來一堆菜名,要我們開發新菜色。」

我想到幾個月沒來,不禁臉上一紅,趕忙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內場的幾個跟他吵了起來,但是為了口飯吃,加上跟這裡也有了感情,只好盡量做,可是他又不滿意,把翻桌率大跌的責任算在我們頭上!」謝師傅握緊了手似乎猶有餘恨,「你曉得,上個月店長幹了什麼事?看到那台機器沒有?」他回頭指指後面,一個龐然大物,有點像烤箱,「他從德國搞了這台機器,說是什麼萬能的什麼的,煎煮炒炸樣樣都行,只要跟他們公司進調製好的原料,丟進去按個鈕就行。」

        他絞著手說:「我呸,這樣子叫做菜?我學了那麼多年的手藝算什麼?用這個機器,什麼人做出來的東西都一樣,那有什麼特色?」

「對呀,如果別人也買一台,那不是跟你們的東西一模一樣了?」

「就是說呀,他找了一堆毛頭,當著我們的面說人家可以操作機器,又可以招呼客人,內外場兼顧,薪水又低,要我們跟著轉型,內場的當場就跟店長吵了起來,可是他居然說,『我會怕你們呦,你們要走就走好了!』張教授,我沒騙你,他真的這麼說。」

「這也太過份了,你們這些師傅都做了好久了不是?」,「對呀,老劉和老趙立馬就辭職不幹了。他們在這一行都待了十幾年,哪裡怕找不到工作,馬上就被別的餐廳聘走了。」

我有點為謝師傅緊張,「那你呢?」

他好像沒有聽到,仍自顧自的繼續講:「月初店長又招了一批年輕人,交給我訓練。哼,這還訓練什麼,做菜有那們簡單嗎?擺明了是要我走路。」,他看看我,「抱歉,張教授,跟你吐了那麼多苦水。不過反正也最後一次了」,他四處張望了一下,小聲跟我說,「華國找我去,我已經答應了。還是托我師父的福,華國把他從台北挖來,剛好也給我這條去路。」

他拍拍我的肩膀:「紅燒魚肚和生炒黃鱔是吧?讓小弟最後為你服務一次,椒鹽排骨不要吃了,」他回頭指指那個金屬箱子,「那玩意兒做的,全走味兒了。」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高島吃飯,沒多久我經過的時候,就看到招牌被卸下來;又沒多久,一批裝潢工人進駐,吱吱嘰嘰的器械聲音吵得人心煩,好像在跟全世界宣佈,又有人要進來大幹一場了。而我,像個游牧民族一樣,繼續尋找可以安撫我腸胃的棲息地,每次新到一個餐廳,總會下意識的用眼睛搜尋,看看有沒有那個機器。 

還有,我再也沒有看到老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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