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0/08/10 15:19:37瀏覽1034|回應0|推薦8 | |
講到抄,就我服役那兩年,我覺得有些事情還真是怪。我們的國軍,軍制和政制學自蘇聯,參謀作業先學德國,後學美國。使用的武器清一色是美械,有些是仿製的,也是仿製美國的。比如預備師用的是M-14步槍,我注意到裡頭也混了一些打有「五七式」字號的步槍,二者看起來幾乎一樣,不過老兵曾告訴我,國產的五七比較差,這一點我不清楚是否為真,不過美製M-14的重量比較輕,確是事實。此外,在我服役的時候,陸軍都是著草綠服,沒想到退伍後不久,陸軍居然改穿迷彩服,聽說是跟著美軍改的。我實在不了解我們國軍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相比於老美,國人體型較小,穿上迷彩服看起來很笨拙。 另外,陸軍有一種制度叫「值星」,不曉得從何而來。值星士官的值星帶是紅白藍三色,值星軍官則是紅色。值星官對我來講,真是一件苦差事,別的都還好,掌握人數這件事情對我最難,我在管理上的無能由此可見。長官在訓話或是傳達命令,第一個就找值星官。在前述我們軍長在訓話的時候,會點值星官問問題,我親眼看見一個官校專科生偷偷把值星帶卸下來,以免被點到。我事後笑話他怕太顯眼被軍長點到,他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照理來講,一個革命軍人應該勇於面對挑戰,哪兒困難往哪裡去,但是你要真的這麼想,那就是大笨蛋了。軍中的體能考試,什麼五千公尺,五百障礙,我們下級軍官都得帶著兵身先士卒(當年我的五千公尺可以跑進22分鐘,現在想起來簡直是神話),但是校級軍官我幾乎沒有看到下去跑的,因為裁判官是他的同學或學弟,大家彼此照顧。軍中文化,就是如此。 軍中的表面工夫無處不在,多的是擦得蹭光瓦亮,但是根本不能使用的槍械火砲,許多車輛、機具都是要拆好幾台的零件,才能湊出一台能動的。同樣的,整理庫房也是一樣,我擔任後勤官的時候,曾有一次營長要我整理庫房,我花了十幾個小時,把各種器材零配件按種類集合歸位,以便日後取用不至於難以尋覓,沒想到營長看後大怒,說「這是什麼整理!」我丈二金剛摸不找頭腦,那要怎麼整理?此時有經驗的補給士才過來告訴我,營長要的庫房整理,是把所有東西裝箱藏起來,擺得整整齊齊的,用軍毯蓋住,什麼都看不到就好,管你哪箱裝哪個東西!喔!原來如此呀!那麼要零件時庫房明明有,卻找不到,就沒有人管了! 當時的軍人,下雨天不能打傘,說是會「破壞軍人的嚴整性」。軍人要有一定的儀表,那是沒錯,可是成天搞表面工夫的軍隊,只是能給人參觀用,而不能拿來打仗的。聽說現在軍隊不要求把棉被折成豆腐乾了,不曉得是不是還要求用擦銅水來擦皮帶銅扣?事實上,外面軍品社都有在賣不用擦拭就光亮的銅扣,但是當年在軍中就不准用,還是要用擦銅水拼命的擦。更氣人的是,那些上下班的軍方單位或學校教官,都公然違反規定用免擦銅扣,這怎麼讓人服氣呢?我所在的砲413營,旁邊就是士官隊,他們常常操演儀隊的訓練,托槍伸出單腿打直,他們的腳和槍尖,都是拉繩子來保證在同一高度,同一位置。這樣的訓練當然很嚴格,但是我很想問,除了當禮兵給人欣賞之外,到底有什麼用? 當然,我承認這樣的評論有一點偏頗。我自己是老師,我承認learn behind有時候比那些現實的東西來得更重要,只是軍隊裡無聊無意義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無怪乎很多人認為當兵是「浪費生命」。不過,浪費之餘,我覺得軍旅生活對我還是有一些正面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前面提到我們軍長李中將講的,「獨立作戰的能力」。我後來求學、求職都幾經波折,但基本上都是靠著從軍隊中得來的一股「悍氣」去克服,去「解決問題」,所謂「動心忍性」是也;人生其實沒有什麼過不了的難關,但是不要指望有人會幫你忙,在這個世界上,只能靠自己,其他沒有任何人可以讓你「靠勢」,這個道理我在軍隊裡就知道了。 我在軍隊裡很早就聽過一句話,「不打勤,不打懶,只打不長眼」。所謂「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無論做人做事,都必須馬上找到那個「關鍵」所在,曉得該在什麼時候作什麼動作,說什麼話,才是「長眼」,那就自然「大混小混,一帆風順」,萬一不長眼,那還真有可能「苦幹實幹,撤職查辦」了。我一生耿直,有時候實在忍不住,總是心中唸著「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戴著鋼盔往前衝,不曉得得罪了多少人。所幸我這一生運氣還算不錯,沒有讓我缺胳膊斷腿,至於事業上沒有什麼發展,我也就認了,個性決定命運,我已經很幸運了。 軍中還有一句話,「釘錘釘釘子,釘子釘木頭」,意思就是下面的不要給我衝康,否則我沒面子,也不會讓你好受。這個道理在軍隊外面也是一樣,玉石俱焚絕對不是個好主意。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社會上多的是在後面搞鬼,慫恿別人暴虎馮河。這樣的人其實自己早就準備好了後路,在你受到苦果的時候,他還是一樣享盡好處──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壞的人,我們學不來,也應付不了,只能保持距離,敬而遠之。我一生有好幾個機會,也就是因為自己的想法不能變通而喪失掉了。我的法官老爸講,「同流而不合污」,我始終做不到。 我承認,就帶兵排長來講,我實在不是個及格的下級軍官(前面說過了,這也是我決定不念管理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長官眼裡,我是沒什麼用的,而且是「軟柿子」,好欺負的。在基地常同我合作密切的通訊連許排長(也是同期預官,交大碩士)也曾說:你太容易被「吃」了,因為你沒有那種人家看了會怕的「氣勢」。問題是,這種氣勢我裝不出來。不過另一位清華畢業的賴排長有一次跟我說: 「你這樣也不錯,太有用也不好。」 我驚問原因,他說他就是在長官眼裡「太能幹」了,什麼業務都堆給他做,搞得假不能放,覺不能睡。後來他學會了,偶而在業務上故意「凸鎚」一下子,讓長官驚出一身冷汗,就不敢把所有的事交到他手裡,讓他爾後輕鬆不少。賴排長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叫作「介於有用與無用之間」。可惜我太晚聽懂這個道理,而在軍隊裡我「最有用」的射擊指揮,我也不敢拿來「凸鎚」,所以只能含恨退伍。這個觀念對在我後來出國唸書的時候一次驗證。我有一個學長,就是太能幹了,博士硬是被老闆多留了兩年才畢業。 綜合上面所言,或許讀者會得到一個印象,就是我是反對兵役制度(義務役)的,但並非如此。我在退伍之後,繼續求學,然後工作,常常聽到有人會講,服役是「浪費時間」,甚至有人會說,應該「讓適合當兵的人去當兵就好了」。我認為這樣的說法,事實上是沒有看清問題的核心。拿我個人來講,從領導統御的角度來看,我是一個不及格的帶兵官,我也曾想學得很兇悍,滿嘴粗話的罵人,但是連裝都裝不像。這是個性使然,不是誰的錯,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我的長處是分析,推理和演繹,如果我在軍中有機會,我相信我能夠擔任一個不錯的參謀官,可以參與演習想定的製作,或是設計資料庫統管理軍械;由於對歷史的興趣,我也應該可以是一個出色的戰史整理者或撰寫者。 「讓適合當兵的人去當兵」這句話,應該反過來講,「讓當兵的人當在他適合的位置」。我認為以台灣的處境,包括女性,所有人都應該接受一定的軍事訓練,至少需要有基本的軍事概念。義務役應該恢復,但是可以以申請志願或考試的方法,將每一個人分發到適合的位置上,對軍事國防做出貢獻。文學校畢業的學生,本來就不必(當然也不限制)擔任帶兵官,這種工作讓軍校畢業生來做自然會比較出色。打個比方來講,你要孔明和張飛兩個人比騎馬射箭跑五千公尺,誰會贏?文學校畢業的要有軍事的素養,軍校畢業的要趕得上科技知識的水平,這才是重點。 我曉得上面的議論一定會有些爭議,要如何落實去做而沒有毛病,肯定是一項艱難的工程,所以這只是我的理想,拿出來給讀者參考而已。無論如何,軍中的兩年生涯,留給我相當多不愉快的回憶,導致在後來的二十年,我常常會作惡夢,夢到自己還在軍中服役,或是我接到通知又要再次入伍。每回從夢中驚醒,總是一身冷汗,睜大了眼睛,確定那是一場夢,才能夠安然的繼續睡去。我曾寫過一篇短文,「第一個夢魘」,就是在講這種奇特而不舒服的感覺。我詢問過不少朋友,令人驚訝的是,很多人都跟我一樣,會長時間作這樣的惡夢。然而,有意思的是,我已經退伍超過了三十年,卻常常在路上被誤認為我是職業軍人(跟短髮可能有點關係),我至今喜歡穿純棉的汗衫(我退伍前,在188福利站買了兩打,那時候的汗衫是白色純棉的,跟後來綠色印有陸軍字樣的不同),早上起來如廁盥洗的方式和順序,幾乎還是跟軍隊一樣。這也不得不說,是兩年軍旅生活帶給我的影響。 此外,軍隊基本上是一個「穿越階級」的所在和機會,如果我沒有在軍中服役,一些台灣特別階層的人,我將一輩子沒有機會接觸到。比如我手下有一個上士王班長,他家裡祖傳三代是「畫廟」的,他們家族領軍出去,一畫就是好幾天,吃住都在廟裡,很有意思。如果不進軍隊,我哪裡有可能認識一個畫廟的人呢?又另一個中士陳班長,他精通二胡,常常譏笑當時常上電視溫金龍「拉得什麼鬼」。我從他那裡,聽到了許多大陸精彩的國樂(那邊叫民樂)。還有我的高低手田下士,他是苗栗客家人,講話幾乎就和「董月花」一模一樣,他很顧家,常常跟我講家裡只有幾分地的茶園,生產出的粗茶賣不了幾個錢,更不談請人,所以每次放假回去,他都要去顧茶園,「比當兵還累」。此外還有好幾個全身「刺龍刺鳳」,放假出去不是偷竊就是賭博的小兵,每次都是輔導長去保人回來,回來就關禁閉,兵永遠都當不完。這種故事在軍隊裡太多了,也都是若我不進軍隊,無法會獲得的人生體驗。 |
|
( 創作|其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