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順便把當時國軍的參謀作業大概記錄一下。三十年前的國軍編制，「營」是一個基本獨立作戰的完整單位，一個營裡頭有四個參謀單位，分別是參一人事，參二情報，參三訓練（或作戰），參四後勤。這一套好像是學德國的，據說德國人參謀作業能力很強。這其中情報官最沒有事情可幹，從大陸到台灣，國軍的情報工作一直都非常差，加上在台灣「久訓不戰」，情報工作如同虛設。人事官位不高但權重，因為消息最靈通，升遷、批假都要經過人事官，所以各單位的人事官一定是主官信任的人。訓練官下基地或演訓的時候最忙，要製作各種圖表、撰寫各種計畫書和報告，他手下一般會有一位文書，必然是毛筆字寫得又快又好的，如果還有一些美工的天分，那就再好不過了。通常部隊裡有這樣的人才，該單位一定會小心翼翼的保護起來，千萬不能讓外面知道，因為要是其他單位都來借將，那自己的業務就搞不完了。至於參四後勤，是軍隊裡八字最爛的一科，因為業務非常難辦（看我的經歷就知道）。軍方很奇怪，軍用品的規格很高，但是常常壞。比較貴重的軍用品上面常常髹漆一段文字：

「本品於中華民國某年某月某日製造（或購入），價值xxxx元，請愛惜使用」

但是阿兵哥並不愛惜，因為反正大家都是數饅頭的，這些東西又不是自己的，只要表面上看起來像個樣子，誰管他能不能用？在軍隊裡某樣東西被摔壞了，常常會被調侃：

「摔嘛！反正是國家的！」

大家都不愛惜，哪能不壞？無怪乎後勤官之難當也。

        這也讓我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情。本島的軍隊因為沒有敵情壓力，所以有械彈管制，連打靶完畢之後，子彈殼都要回收，若是掉了一把刺刀，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全體動員去找（不過你猜對了，有時候找不到，只好到隔壁營去偷）。當時台灣社會治安惡化，常常地方角頭擁槍自重，報上還常常刊登「十大槍擊要犯」的新聞，因此軍中很防範士兵「攜械逃亡」這種事，萬一發生了，主官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因此「加強械彈管制，嚴防攜械逃亡」就成了訓練和教育的重點，不但安全士官的位置就在軍械庫旁邊，連所有的步槍都卸下槍機另行存放，而且用鐵鍊穿過槍枝，以防被竊。軍中莒光日教育，也必定會要求宣達。可是事實上，小兵根本拿這個當笑話看。我記得有一次莒光日的討論裡，有個小兵不曉得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站起來發言說道：

「我覺得攜械逃亡的人很笨。」

營輔導長還來不及點頭，他繼續說：

「因為軍隊裡的槍實在太爛了，搞不好都會膛炸，還沒打死人，自己就炸死了。要耍槍去買就好了嘛，現在大陸走私過來的黑星、紅星到處都是，一把兩萬就有，便宜又好用……..」

輔導長臉上發青，我們其他人都笑得趴在桌上。

        在軍隊裡，攜械逃亡這種事當然是最嚴重的，我很幸運在服役的時候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但是逾假不歸，或是放假在外面鬧事（比如說像下面會提到的小兵喝醉被憲兵逮到），甚至偷竊被捕的事，時有耳聞，這些「刺龍刺鳳」的兄弟，在被帶回部隊之後，二話不說就是關緊閉。我曾經問過被關過的小兵，在裡頭是什麼樣的情形，他說就是從早操到晚，而且只有鹽水泡飯可以吃，基本上就跟犯人一樣。不過，單一個案，只要不出人命，那都不要緊，軍隊裡頭最怕的是「炸營」，也就是產生群體騷動。我所在的砲413營隔壁的士官隊，就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個阿兵哥大約是受了什麼委屈，在站安全士官的時候開槍（我們是預備師，所有的子彈和槍枝都要分開存放，只有安全士官的彈匣裡有子彈），當時我正在連集合場，就聽見「砰」！的一聲，我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就聽見士官隊雜亂的腳步聲和吵雜聲。後來聽說那個安全士官受不了不當管教，自裁未死，槍馬上就被搶了下來。從那天開始，全師所有部隊子彈沒收，士官隊被分散成好幾批，由各級長官來彈壓軍心，以防浮動。

        要防範炸營很簡單，就是不能剝奪一個阿兵哥最基本的需求，比如吃、睡和放假。我曾經經歷過一次，營長因為某事不滿意大家的表現，規定所有人不許吃飯，這時候阿兵哥就開始鼓譟，幾個「帶頭大哥」講話更是大聲，營輔導長一看這樣不行，趕快出來扮白臉，吩咐伙房趕快開飯。事實上，吃、睡、和放假實在是非常低的需求，人在軍中，物質的需求都會變得非常卑微，非常容易滿足，如果連這些都被剝奪了，他當然跟你拼命。拿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記得每次我半夜查哨回來，又冷又餓，這時候拿一個鋼杯，打開連上鍋爐的水龍頭，泡一碗「味味A排骨雞麵」，就覺得真是好幸福，簡直跟個神仙一樣。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我筷子夾起一塊肉，還沒放到嘴巴邊，人事官就大嚷：

「我看那塊雞屁股好久了，你居然給我吃掉了！」

我倒不是為了討好人事官，而是我沒注意到那是雞屁股，我根本不敢吃，馬上讓給他欣然大嚼。一杯泡麵，一塊雞屁股，就能讓人高興個半天，這種事聽起來像笑話一樣，可是在軍中實實在在就是如此。

        對於我們義務役的人來講，最多兩年我們就和軍隊說拜拜了，有時候我很好奇，那些職業軍官或士官，為什麼願意考官校（或士校），在軍隊裡待一輩子？和他們混久了，慢慢的我們也會聊一些真心話。三十幾年前的台灣，在今天回頭看起來，實在是一個關鍵的年代。那時候眷村的子弟，有辦法唸書上大學的，有如鳳毛麟角，由於父兄的緣故，眷村裡的男孩子考軍校（或是被送進軍校）的特別多，眷村子弟多半有一股悍氣，軍隊的環境不但適合（我有個軍校正期的同袍跟我說，他們在官校，教官直接了當跟他們說：「你們是來學殺人放火的！」），而且彌補了他們不會唸書的自卑感。他們到了軍隊，碰上都是同質性非常高的人，他們自然有了歸屬感（當然也有不適應還是離開的），也創造出軍中特有的文化。相對於外面高度競爭的社會，軍隊的事情多半一成不變，不需要用太多的腦筋，唸書不用繳學費，下部隊有固定薪水，家裡水電半價，還有終身俸可以吃，這也難怪我們多當一天兵都不肯的軍隊，他們能待一輩子了。但相對的來講，這種情形也築起一堵高牆，將軍隊與外面的世界隔開。在我服役的期間，台灣社會因為剛剛解嚴的關係，產生了不少脫序的現象，我不只一次聽到軍中長官說，「我們軍隊是台灣最後一片淨土。」試看後來台灣軍隊發生大大小小的事情，這一句話顯得格外諷刺。

        當然，也有例外。我在砲校的時候，有一個士官教我們射擊指揮的實作，我覺得他文質彬彬，談吐不俗，在休息時候和他攀談，才知道他是退伍之後回役的。我非常奇怪（事後才覺得也有點無禮）的問他，為什麼會回役，他說他退役不久就結了婚，沒想到老婆得了一種怪病，要長期住院治療。他沒有錢付醫藥費（當時沒有健保），想了半天，只好和相關單位商量，讓他回役，這樣他老婆可以得到免費治療云云。我聽了很難過，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世界上有很多既可憐又無奈的人，我們若是凡事都由自己這個階層的視角去看，那就錯了。

我還沒有仔細想過這些問題之前，曾和一個官校專科的中尉聊過，他說他當時不是考軍校，就是考警校，這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曾經問過爸爸，哪些職業受到尊重，而哪些職業最好避開。他認為最好的職業當然是醫生，法官也不錯（他自己是法官），而大學教授「勉強」也算一個；至於要避開的職業，他說軍人、警察和消防隊員都太危險了，建議我不要選。

        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爸爸當年的話，都不能套用在現在的時空裡，但是「軍人、警察、消防隊員」三者始終是比較特殊的行業，倒是不爭的事實。我後來出國唸書，回國服務，再移民海外，對於這一點感觸良多。我個人認為，一個國家要強盛，要有蓬勃朝氣，就一定要讓整個社會對「軍人、警察、消防隊員」產生由衷的敬意，並起引以為楷模，國家給最高的薪水，致使全國最優秀的人投身這個行列。原因很簡單，當國家碰上危難，社會發生動盪的時候，這三種人是穩定人心的基石。如果這三種人有私心，那麼仗不可能打好，治安不可能維持好，災也不可能救好。以我比較熟悉的美國來說，消防員不用講了，不曉得是多少美國小男孩心中的偶像；我和警察接觸的不多，但是我看到的警察都是威風凜凜，大眾傳媒也不斷的塑造警察英雄的形象──當然，在我執筆的時候，美國警察的形象實在不太好，有些地方甚至要把警察局的預算全部停掉。可話是這麼說，沒有一個地方真的敢這樣做，砍預算的，也絕對保留治安維護的警力，因為大家都知道，無論如何，地方秩序和社會治安，沒有警察是不行的。至於軍人，我舉兩個例子就可以想見。美國高中學生想要進西點軍校，必須要參議員寫推薦信，其難度更勝於長春藤的學校。軍人自海外歸國，航空公司一律安排頭等艙，曾有一次有時幾個軍人臨時結束任務要趕搭飛機，頭等艙客滿，航空公司商請頭等艙的旅客是否可以讓位，結果不但所有的頭等艙旅客全部答應，而且在軍人進入飛機艙時，報以熱烈的掌聲───我們中華民國的軍人，幾時享受過這種待遇？

        國家不尊重軍人，軍人怎麼有心保衛國家？軍中積習的文化，在沒有優秀人才進入的情形之下，自然代代相傳，近親繁殖，永遠不會進步。這才是我們國家的大問題。當然，國防單位也有心改革，但是成效尚待檢驗。前面說到我當年的下級軍官來源分為四種，其中預官、官預分別待滿兩年或四年，絕大部分都不會留下來，因為他們不會認為軍隊是他們發展事業的地方。換句話說，我們軍官的養成，到了中級和高級，幾乎全部由官校正期生包辦（只有極少數的官校專科生升到將軍），而我們的官校，只有國家辦的一所！事實上，在我二十出頭的那個年代，官校也要講「根紅苗正」，最好是從中正預校開始一路上來，才是「正統」。我的一位高中同學，捨台大而去唸中正理工學院，最後只升到少校就退了。我有時候想，他要是去唸台大，結果會如何？

        在我退役十幾年以後，台灣才開始了真正「美國制」的預備軍官制度，所謂的ROTC。它的成效如何，我因不曾經歷，不便置評，但是我想只要台灣官校畢業生持續佔滿軍中的高階位置，那麼ROTC就絕對不會成功。以美國而言，ROTC的軍官佔了非常高的比例，波灣戰爭時的參謀聯席會議主席，四星上將Colin Powell就是ROTC出身的，他們願意在軍隊待那麼久，顯然是認為在軍隊裡可以發展他們的才能，是有前途的。而在我們台灣，不要說ROTC軍官，連那些少數到美國軍校唸書的，都提前退役了，其他的還用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