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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不要來──一個預備軍官的自述(十二)
2020/08/16 14:49:08瀏覽1046|回應0|推薦7

十二、退伍

        前面說過了,下基地三個月,大約就是每年的三月中到六月中,我預計是1989531日退伍,也就是說我將在下基地的期間退伍。饒是如此,我們砲指部還是把我用到最後一刻,讓我頂替新來的連附考射擊指揮的筆試;營測驗的實彈射擊在我退伍之後,就沒辦法了。我個性膽小,不願意惹事,所以還是乖乖的當槍手考了個滿分,沒有故意衝康。這些還都是小事,1989年四月到五月,正式北京學運的最高潮,我們在梅林國小的教室外面架起電視,天天看到天安門廣場擠滿了學生,北京街頭到處都有人在遊行示威。一生反共的我,也和長輩們一起作過反攻大陸的夢,但是那時候我心裡還真的有點怕,怕我們「英明偉大」的中華民國政府真的要反攻大陸。為什麼?因為我就要退伍了,我已經拿到美國大學給我的入學許可I-2052日都參加了教育部的留學生講習了,萬一真的反攻大陸,那我豈不是真的有當不完的兵嗎?

        退伍後這三十年,我每次想起當時的害怕,都會啞然失笑,笑自己當時實在是太天真爛漫了,國民黨根本沒有想要反攻大陸,一絲一毫都沒有。1989年天安門爆發之後的頭幾年,還有人謠傳當時台灣的情報人員在北京策反解放軍,甚至運送軍火到大陸各地,我聽了哈哈大笑,國民黨有那種本事,早就反攻大陸啦!

        五月初的一個週五,我們派駐104師的三十七期預官,都被召集接受師長訓話。我們幾個在梅林基地的預官,也意外撿到兩天假。說是訓話,其實是聽我們預官對軍中的意見。師長很「剴切」的對我們說,他跟我們同時來成功嶺,和我們三十七期預官最有感情(有沒有很熟悉?)云云,要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而,剩下二十幾天就要退伍的我們,哪個想橫生枝節,所以雖然不至於講什麼長官很辛苦這種肉麻的馬屁話,但也多半是敷衍了事。當時我對砲指部有一些措施頗有意見,而同在砲指部的另一個砲科預官(就是接財務官,爸爸是國大代表的那位)也認為如此,就說他來提。我想難得他這麼有正義感,加上他的份量不同,我又有八個月不在砲指部,讓他來提更好。哪曉得我發言完畢後(我講的是文康中心的事),輪到他發言的時候,他半個字都沒提到砲指部!我驚愕的在他發言完之後看著他,他跟我聳聳肩,攤攤手,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麼是人心人性。他說他會提,所以要你不要提,可是最終他也不提,等於是把這件事給「抹」了。反正未來大家也不會再見面了,我出賣你又怎麼樣?

        退伍前的最後幾個禮拜,在梅林我該去的勤務還是去,不過大家都知道我快退了,所以也少來煩我。此時在413營同樣在531日要退的小兵邀我一起到旁邊的小店吃飯慶祝,我拗不過他們,只好去應酬一下,順便把錢給付掉,提早走了。沒想到當晚上十點多我已經睡著之後,卻被一個小兵搖醒,說營長找我。我直覺的感到一定出事了,果然見面之後營長劈頭就問:

「你為什麼帶小兵們去喝酒鬧事?」

我一臉茫然:「什麼呀,我八點多就回來,十點就就寢了,發生了什麼事?」

搞了半天,原來這些小兵吃飽之後又去續攤喝酒,沒想到碰上憲兵,這幾個傢伙拔腿就跑,憲兵就在後面追。小兵們跑進民家的芭樂園,居然趁著醉意摘下芭樂往憲兵砸過去。這下子可把憲兵給惹火了,調來好幾輛車把芭樂園團團圍住,小兵作困獸之鬥,還把憲兵車砸凹了幾個洞,但不敵對方的優勢兵力,都被逮到了憲兵隊。

        營長召見我的時候,臉上還一陣青一陣白,下基地衛哨很鬆,官兵出入不像營區那麼緊,最怕就是碰到阿兵哥出去鬧事,還惹上了憲兵,戴誌就大條了。還好指揮官外出,尚不知此事。營長顯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於是這個任務就交到我頭上來了:

「王排長,這是你連裡的兵(其實也是他營裡的兵),你又跟他們去吃飯(問題是我早就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向能說善道,這你給我解決去!」

        軍隊不是講理的地方,我心裡想我招誰惹誰了,再十幾天我就退伍了,還給我惹這個麻煩。但是無可奈何,只能第二天一大早單槍匹馬趕到憲兵隊,一個憲兵排長臉色很不好的看著我:

「王排長,你們的兵喝醉了,拿芭樂砸我們的憲兵車,烤漆都掉了,我們還自己花錢去修……

我一聽錢可以解決,趕忙跟他磨豆腐,原來他是三十八期的預官,算我的學弟,我說我和這幫子小兵再兩個多禮拜都要退伍了,麻煩得饒人處且饒人,損失我們全數賠償,好說歹說,才讓他把人提了出來,我要小兵們跟憲兵鞠躬道歉,付了幾千塊當作修理費,才放他們走。臨走時我和那位憲兵排長握手致意,他還挺有人情味的:

「學長,順利退伍!」

小兵面有慚色,我則哭笑不得。

        總算捱到了527日,一場演習結束,我下午從陣地回到梅林國小,才聽說所有三十七期的預官都已經遞了四天的假單,也就是說不回梅林國小了,31日直接到成功嶺領退伍令,我怪他們怎麼不通知我,通訊連的許排長居然說:

「白天找不到你嘛,而且你那麼黑,跟你一起請假很危險。」

這是什麼話!我趕快寫假單,因為其他人的假都批了,沒道理擋我的假。平常和我相處不錯的副連長林中尉還說:

「我還在想要人去幫你買禮物,今晚給你歡送一下呢!」

我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搖手說:

「謝了,我能早走一分鐘都好,萬一再發生事情我就走不掉了。」

此時我已經換上便服,精明的補給士馬上看上我那套草綠服,我連名牌都來不及拆就被他拿走了,接著大皮鞋、S腰帶等等也馬上被分光了。

        我們成功嶺三十七期的預官,有十幾個已經連絡好,531日早上十點到成功嶺拿退伍令。沒想到當天早上我們到了之後,師部人事科的一個參謀氣勢洶洶的對我們說:

「你們明天才退伍呀,現在來幹什麼?」

        我們正沒折的時候,沒想到平日溫文儒雅,一直待在師部任連絡官的鍾少尉大吼一聲:

「好!那我們就晚上再來!到了午夜十二點,如果我們拿不到退伍令,我們就把科長抄起床!」

        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看過平日溫和的鍾少尉還有這一面,但是讓我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到了晚上十點,我們十幾個人又聚集到師部人事科的辦公室,那個參謀一看我們是玩真的,顧不得科長已經睡覺,還是趕忙去聯繫。期間我們就大喇喇的「佔據」人事科辦公室,大聊其天。當時北京學運已經呈鼎沸之勢,隨時可能炸鍋(當然,當時沒有人想到四天以後發生了天安門事件),鍾少尉忽然大聲的罵道:

「這件事情就證明了,什麼反攻大陸,中華民國政府活生生騙了我們四十年!」

像這麼「反動」的話,我幾乎沒法子相信是從大家都認為「乖乖牌」的鍾少尉口中說出來的!有一句話說,「退伍最大」,顯然鍾少尉知道這時候他再也不用裝乖了。

        不久,只見到那個參謀滿頭大汗的抱著一疊退伍令,找到我們幾個人的,蓋上大印,打發我們走了。

        於是,我終於脫下老虎皮,退伍了!

        往後的三十年,我常常回想起(有時候是被迫在夢中)這一年十個月又16天的光陰,感覺都很複雜。我一生正直,所以這一段記錄沒有謊話,在軍中我的表現也的確不好,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預備軍官。尤其我回想起來,當年我面對困難的時候,常常沒有勇敢的接受挑戰,而選擇了趨吉避凶,在我們這一代被教育要做一個男子漢的情形下,我在往後的數十年,往往感到羞愧,我沒有在軍旅生涯中,貢獻出我百分之一百的能力。這讓我想起我大學一年級讀過的一首英詩,Robert FrostThe Road Not Taken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由於個性的關係,我一輩子幾乎沒有去刻意的走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去挑戰我自己(或這個世界),就像最後一句話說的,如果我做了,那什麼都會不一樣了。我如果選了不一樣的路,是好是壞,非常難講;但是我選的是條比較平穩不冒險的路,大約也就註定了我這一輩子的平庸。到今天我退伍三十多年了,我的愧疚感才逐漸消失,因為這麼多年下來,我發現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選擇,而我,至少在我困阨的時候,我從不放棄我的理想,始終堅持到底;在眾口鑠金之時,我始終獨立思考,該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的時候,我沒有退縮;套句當時小兵嘲弄我的話,就是「只有王排戴著鋼盔往前衝」,為此,我這一生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但是算我命好,這些代價並沒有讓我倒大楣,所以,從軍隊所習得的「剛直」,至少算對得起自己,想想還是滿值得的。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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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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