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生了八個小孩，四男四女。我媽媽排行老三，屬於前段班。這家的家境不好，外公不精明，累得太太與小孩過苦日子。媽媽小學便寄人籬下，住在親戚家。他小學畢業於台東的東河，光看地方就知道非常鄉下。因為當時外公跑路，於是躲在那兒。媽媽畢業後，考上台東女中，成績算還可以。

大舅自幼被父母寄望，他也算上進，念到淡江大學畢業。這學費，是外婆幫大阿姨照顧小孩所換來的。

和我最親的是三舅，他排行老五。我在吉隆坡和他住了快兩年。我們是甥舅，也是老闆與員工，更是酒友。據媽媽說，我出生的時候，他就來看我，還抱過我。當時他在當傘兵，常去找媽媽。媽媽也會給他點零用錢。就這樣，他感恩一生，至今還常常提起。他後來對我的好，也是出於一種回報的心情吧。

我和他住了兩年，深深了解他的個性。喝酒時是一個人，瘋瘋癲癲的，不喝酒時，他非常沉默，常常和我說不上一句話。工作時，他相當嚴格，是那個年代的日本小老闆，因為他的確就是日本人訓練出來的。

他曾經送我到廣島學習我們這行的專業，主要都學QC。當然還認識他在日本的朋友，生意上往來的對象。他把我帶去，然後就把我丟在那裏，讓我自己想辦法混下去。好在井上先生對我很好，讓我這段日本生涯充滿了美好的回憶。我也學到所謂的「日本精神」，對於工作的一絲不苟。當然，下班後，他們會帶我去吃吃喝喝，幾乎每天去格調不一的酒吧或是居酒屋喝酒。

剛剛提到三舅，他就這樣想培養我當他的接班人。我們在吉隆坡也是一樣燈紅酒綠，白天從啤酒開始，晚上多半是白蘭地。從工地旁，到酒家內。他教我一句：「大丈夫要醉臥美人懷，醒握天下權」，又曰：「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平常看古龍的小說，沒事就看港劇。那是錄影帶的年代，我也跟著看。由於這關係，他廣東話第一流，日語很好，馬來話也很會，英文勉強可達意。平時和我講台語，偶爾講普通話。他語言天分很好，我這部分有點像他。離開他後，我自學日語，這和他不無關係。

他常常和我抱怨外祖父，認為大哥被栽培到讀大學，後來娶了有錢人家小姐，靠關係進入公司當經理，一生事業得意云云。他自己卻國中沒畢業，就被丟到車城那裏養鵝。外祖父把他丟在那裏，任其自生自滅。他養了兩三年鵝。

他有浪子情懷，可是也蠻孝順的。他在酒店一擲千金，好像錢不是錢。我記得我國中時，他買了一台SONY的彩色電視機給我家，還帶我們去吃好料的。某次，他喝醉了，弄丟了身上19萬元，他卻不以為意的樣子。又一次，他標工程，結果被黑道押走。我父親找我三叔的朋友出面擺平。他還曾被我二舅亂開支票，當時違反票據法，被關在看守所，出來的時候理個大光頭。

喔，他沒有結婚，當然沒有孩子。他有一次向我講這個故事，他剛出來創業時，和公司的女會計交往，已經論及婚嫁。外公也很喜歡這女生。結果，某一天他騎機車載另一名女性被她看見，兩人就吵架。我問他，既然沒什麼，你為什麼不向她解釋清楚？他說，他解釋了三天，可是女生鬧脾氣。結果，他就「要切就切」。後來有一天，那女生來找他，我猜是來試探他的心意的。可是三舅的態度是「不是切了嗎」？後來沒多久，那女生就結婚了，和別人。我問三舅，你怎麼不挽留她？他說：你不知道我很『搖擺』（台語：囂張之意）嗎？

結局令人悲傷，他女生婚後不幸福，好像還被家暴，沒多久罹癌過世了，年紀輕輕的。我聽三舅說的語氣平淡，酒氣之下道來，好像我可以看見他的懷念與哀傷。正如同他喝醉時，講起自己幼年養鵝的歷程，那是一種被拋棄的恐慌。他幼年的陰影太深，導致他極端的性格，又必須藉酒才能好好和人講話。他必須武裝自己，隱藏自己的自卑感。

他知道，他瞞不過我的眼睛。當年，我簡直是他的心理醫生，聽他說，也嘗試勸他。但是當年年紀小，我才二十八九，他已逼近五十大關。我人生資歷不夠，不能體會他內心的苦楚。如今我五十二了，能夠理解他的很多「一言難盡」之處。

他和女性有種障礙。這源自於自卑感。我不知道他生理上是不是因為酒精而不行了，但是心理上他真的不行。他只能花錢去酒店，和那些女性倒是幽默風趣，談笑風生。可是和良家婦女就不行了，這是我觀察的結果。所以，人家問他為什麼不結婚？我覺得問題在這裡。他自己說，要娶粉味的，他有一卡車的妻子。可是，那不能娶進門。他要娶大學生。原因很可笑。因為他的大哥與四弟都娶大學生，他豈能輸人家？

我覺得這是他逞強的託辭，真正的原因是他沒遇見愛他的人。他內心缺乏愛，真有女人愛他，不在乎錢與其他外在的條件，他要的是這種，叫作「真愛」的東西。

前幾天他從馬來西亞回來，因為大舅媽過世了。他約聚餐，我沒去，因為我也「一言難盡」。說實在話，好幾年沒見，是該聚一下。但是，我寧願他活在我記憶中的當年，現在我倆俱老矣，我怕見他。我何嘗不想報答他的恩情？我多想。...可是，我一家要養，每個月為了金錢而苦惱。我不想他看見我的模樣，他印象中的我是一個飽讀佛經，看起來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人....。

我倆都是性情中人，撇開甥舅這層關係，我是愛他的。他在我眼中，純然就是一個受傷的男孩，需要人愛他。他這一輩子幫助很多人，可是很少人回報於他，連謝謝都不說的。至今，他還養著我大阿姨，還有他的一個五十歲的兒子，我的表弟。大阿姨年輕時便離家出走，從此靠賭為生，表弟跟著，至今還在賭。

我以前會勸他。現在，我能理解。他需要親情，不忍心看他們被剁手指，更不忍心任其流落街頭。他是個有義氣的「兄貴」Aniki。

當年我決定離開馬來西亞，因為我也不成熟。我厭倦那種生活，又缺乏為了錢而奮鬥下去的動力。我的心思還掛在台北，我的一票學弟妹與那千絲萬縷的大學生活之餘續。我跟著他，就在工地做工，跟著工人出去施工，他給我的待遇很好，可是我內心是空虛的。我搬了一堆佛經，從楞嚴經、法華經等大小經典，都是在吉隆坡時期讀的。他的確讓我品味到人生的況味，而有了想要修煉的念頭。

三舅告訴我，當年的我曾說，四十幾歲想出家去。他很驚訝，覺得我的腦袋有問題。我從他那兒聽到當年我的願望，頗有隔世之感。

我離開吉隆坡後，攢了一點錢。兩三年間也就花光了，晚上還是去喝酒，浸泡在酒精中。後來，我沒錢了，好朋友各有各的事業與生活，我也玩不下去了。後來，我修煉了，找到了我要的真理。

我把酒戒了，早上去煉功。後來，我寫了一封信給他。信中，我和他說，我當年離開的時候，忘記了三句話，沒說。第一個是謝謝，我謝謝三舅，對我那麼好，很難報答。我謝謝他對我的栽培。第二是說對不起，辜負了他。沒有達成他的期望，害他花那麼多冤枉錢栽培我。最後，我忘了說「請」，請他保重，不要喝悶酒，請之一字，千言萬語都在其中。

我這次沒見到三舅，因為家事的關係。我還是希望有天能夠報答他，是非善惡，誰好誰壞，我心裡有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