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佔據了我大半的人生。從個人的滿足感來說，我算是得其所哉。就像一隻鳥，有天空就可以了，我並未尋求累了時候，棲息地何在？還好，還可以生存。

寫作是技術活，但是不只是技術，那只是每個作家必須掌握的基本功。現代寫作者，除了作品要通順之外，還有基本功之外的種種。譬如性格、知識、經歷或是思想高度，可能還包含了靈性的高度與感覺的細膩，總之，這是個文藝人才的養成。

要達到成熟期需要歲月的淬鍊，光憑才氣不足以支撐。沒有才氣，光憑努力也難以極致。讀書，反思，行道，然後可能才能擠出一點點精華。

所以，寫作不光是文筆，重要的在於寫出來的內涵。為名利而寫，為流量而寫，為寫而寫，都看得出來。一個作品擺出來，就是在昭告：你是誰。你是怎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作品。

如果從中文的表述傳統來看，寫作是三不朽之一的立言。但是，立言其實也離不開立功與立德。寫出的文字要有份量，必須你這個人有份量。有德，有功，其所立之言才有力量。文字之功並不是舞文弄墨可得，以前講憲章文武，祖述堯舜。但是，如今是紙醉金迷的後資本主義社會，全球化席捲，科技化浪潮之下，文學成了連娛樂都不及的小眾品味，而且，純文學又脫離了正軌，文字之功還能改變什麼嗎？

我現在正在整理我的作品，興起了悲哀之感。這就是我的人生，如春蠶所吐之絲，織為錦繡，卻乏人問津。人們看的是畫面，尋求感官的刺激。打殺、權謀，暴力或色情，五光十色刺激人們的六根，色即是色，空已不空。誰還在文字裡找尋？

我在國中教書。學生畢業，我寫了一封信給學生。字數剛好滿A4正反兩面，份量並不太多。我行文力求簡潔，通俗易懂是盼。遺憾的是，學生中一部分是不要的，有些拿去是直接存檔。誰會看呢？對於閱讀文字這件事，他們缺乏能力與興趣。他們是IG世代，短視頻，畫面要跳動，音樂要動動動，搭配的文字不要超過一行十來個字。這是新世代的人類，進入未來的人工智慧時代，人不要有智慧，把腦子交給電腦。寫作骨子裡就是人在思考，在情感，在靈性，人是寫作的主體，寫作是思想的最後產物，當人們都把腦子給格式化為電腦，把情感與靈性給自我閹割，我這種寫作的人，還會有未來嗎？

現在的文藝取向，就是資本娛樂與炒作。名利場的邏輯，剛好把我這種十年二十年煉一劍的人淘汰出局。我還沒成功，時代之風便已倒戈。逆風還可以高飛，問題是，我逆的不是風，而是光。連眼睛都睜不開，摸著光前行。這個時代常常讓我覺得，了無生趣。這是一個指鹿為馬的時代，天地閉，賢人隱。我所認知的優良與美好，如今被遺忘了。

我到底是為自己而悲哀？還是為時代而悲哀？

是的，我會把自己的作品出版。但是，沒有讀者，出版有什麼意義呢？把部落格的文章印成書，他們就會比較優秀嗎？我在垃圾回收場看見很多書，舊書是秤重在賣，越好的書越沒人讀，擺著還佔地方。連當文化擺設的作用都沒有，書香氣質已經不流行了。文化美容是上一的世代的某些人才會做的。現代的知性美女就是職場女強人之類的，不是抱著琵琶或讀線裝書的古典美人。現代的美容是整形，僅管只有皮膚那麼淺，趨之若鶩的還就是這套。女生是打扮給自己看的，打扮本身就是自己的心靈滿足，不光是為了吸引異性的目光。實質是這樣。

男人有無才華是無關緊要。財華第一，要帥氣，要看起來有明星氣質，才有蜂擁而上的女粉絲。寫詩寫文？女生又看不懂！她們說，寫情書好老氣。現代的女生看不懂情書，相信我。你帥，她就倒追你。你醜，寫乾長江黃河的水也無用。李白或志摩如果來世，一定要寫歌當偶像才會紅，真相是這樣。

寫作的作品很多，放著可惜。自費出版，只是一種名利的自我滿足感而已。有了作品問世，可以告慰祖宗八代。這是某種自瀆，何必呢？如果有人讀，放在網路上就會有知音。問題是，這是一個逆光的時代，人們對於文字已經無感了。

當代寫作的人，只寫曲高和寡的陽春白雪是不行的，想辦法接地氣吧。按照大家的願望去寫，按照她們的夢想去造夢，按照他們希望的模樣去打造你的天國，按照他們的顛倒夢想去顯化你的表演。我的文字，必須從古代的型塑與制約中解放，擺脫陳腐的醬缸酸味，進入新人類的廳堂。他們要的，就是我要寫的。作者必須將計就計，與魔共舞，不要為君輕狂。這個世界如同萬花筒，考驗人們應變的能力。

所以，還要文以載道嗎？現在不是科舉時代，文章要賣錢的時代，而且這時代已經來了很久了。還要繼續這樣寫下去嗎？儘管我只是熟練無比，彷彿打開水龍頭，想寫就嘩啦嘩啦的流。但是，我的熟練本身，不也是歷史的重複而已。我要突破自己，再換一個方式進行，我的表述，我的愛情，我的真相與我的思想，如今要翻轉過來，我的不重要，你的才重要。人們內心有千言萬語，我來寫出來；人們有許多奇思妙想，我來寫出來。人有許多故事，我來寫出來。我要破除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寫出別人的故事。我的故事屬於我自己，如今讓他們歸去吧。

月亮與六便士裡，作家毛姆借用高更的故事，編寫了一個藝術家的生涯。藝術家要完成一幅畫畫作，受到內心的驅使，最終把他畫出來。如今，我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藝術家，都有內心的渴望，都想要完成最後這件作品。每個人對於人生都不甚滿意，都有未竟之志，未完成的篇章。人們內心的世界，遠比宇宙豐富精采。人們的內心，才是萬法之法的伏藏。

人們要閱讀的，迫切要讀的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他內心的自己。哪怕是她的故事多麼微不足道，她都覺得有滋有味，非常有意義。

我想，這一篇是我的新的起點。我表述的是我思考後的未來前途。寫作還是可行的，但是思想必須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