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已經是高中生了，不再是那個抱在懷裡的小女孩了。他成熟、獨立、有自信。相反的一面是，他慵懶，自利，也夠宅。某個層面上說，他是我的年輕女性版，如果我活在這個時代，和他一樣是女生，我大概也就是她這個模樣。只不過，我可能會去交個男朋友，享受青春帶來的好處。

沒有人教我怎麼當父親。當我兒子的父親，我勉強會。總之就是當個男人啊，這個我會。可是當女兒的父親就相當艱難，因為我沒有當過女人，沒有月經，胸部不會腫起來，也沒體會過被醜男糾纏，被渣男劈腿，被閨密出賣的滋味。既沒有被吹過口哨，也沒有被帥哥暈船。我只知道女孩有些小心思，像海底針一樣。

但是，女兒應該屬於非典型青春期少女。

非典型女孩就是，比較中性。典型女孩，很多被貼個綠茶婊的標籤。無非就是浪漫，多情，溫柔，甚至很溫柔，溫柔到其他女生望塵莫及，於是群起討厭。我女兒不是，但也不是男性化的女孩。既不是傻白甜，也不是高富美，他是某種深邃的人類，還在進化中。

也許正因為我們是父女，許多交流是沒有的。譬如，上次載他去搭車，她說要與同學去看電影。看電影這事我太熟悉了，從國中到大學，哪一次看電影不是和女生去呢？上次我高中同學說，當年他每次看電影都會遇到我，還帶著不同的女生。呵呵，我都忘了。但是，女兒要和同學看電影，我就問了她一句：你有沒有交男朋友？她嘿嘿一聲，沒說有沒有。於是，我說，我不會禁止你談戀愛。但是，有男朋友至少讓我知道，看一下。她還是沒回應。

太太說，應該是沒有。她眼光蠻高的。我想也是，但是這就是父親，對於女兒有某種「擔心」。因為，我們太了解青春期的男生。又或許說，我們太在乎女兒的純潔，那叫什麼來著？virgin。

又譬如，我的學生都是國中生，大半是女生。我故作開明，她們也就和盤托出，包括閨密之間，與她們暗戀的桃花源。我知道，這些是秘密。女生會讓你知道她的秘密，代表了一定程度的信任。這是女性建立友誼的方式，分享祕密。男人建立友誼就是要有共同的目標，分享的是價值。女人則不同，她們在乎的是感覺。感覺才是女王之道，這和男人不一樣。

為什麼女學生會和我分享祕密，女兒反而不會呢？問題就出在：血緣。沒有血緣的話，就只有男與女的關係，這很單純。因為血緣，父與女的關係絕對不會是男與女的關係，父親對於女兒的愛，絕對不會是男女之間的愛。自動的機制是，父與女，母與子會有一種亂倫禁忌的保護機制。所以，女兒青春期後，父親就要收起那種幼稚的，佔有式的愛。她不是前世的情人，也不是今生的，她是女兒。她身上流著你的血，也可以是你繼承人。

先講一個故事，這是我看日本電影，寅次郎的某一部看來的，非常老派。

寅次郎流浪江湖，這一天來到了碼頭。他等著船，要搭船過去對面的五島。不料，明天才能開船。於是只得再耽擱一天。這時，看見一名年輕婦女，懷中抱著嬰兒。他說，自己也要去五島，可是現在身無分文，要求寅次郎幫忙，不然今晚就得露宿街頭。

寅次郎聞言，當下答應。於是，他找了間小小的旅棧，準備歇息一晚。女人說，我沒錢報答您，於是欲解衣，報答這一夜之恩。寅次郎義正嚴詞的拒絕，說自己豈是這種趁人之危的人？自己將心比心，也有個妹妹，如果哪個男人因為這樣，就接受了妹妹一晚，他會殺了那個男人。

隔天，寅次郎和婦人一起搭船過去五島。原來，那是婦人的娘家。女人因為先生嗜賭，終於受不了了。於是帶著剛出生的孩子，要回去娘家。可是，家中只有一個貧窮的老父親。父親先向寅次郎致謝，隨即兩人就喝起酒來。

父親聽著女兒的抱怨，竟然要趕女兒回去。他說，嫁出去就嫁出去了，這裡不是你的家。由於父親態度嚴厲，而且堅決，女兒只得拎著包包，帶著孩子，奪門而出。父親說，你不要再來了。

寅次郎聞言，也覺得父親太不近人情，這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女兒啊。作為一個父親，怎麼能這麼狠心？不料，父親落下淚來。他說，自己也老了，時日無多矣。他回娘家，我固然高興，可是他還年輕，守著我這個老頭，畢竟不是辦法。萬一我死了，他怎麼辦？她既然當初會嫁給那個男人，必然那個人也有她當時覺得好的地方。女婿也許一時誤入歧途，當太太的就應該把丈夫的心挽回來，夫妻同心，這才是他們的將來。如果我現在讓她住下，這婚姻也許就難以挽回了，她變成失婚婦女，畢竟再嫁也很難。

寅次郎聞言，痛哭一場。其實，我也跟著哭了。

作為父親，不是當女兒永遠的靠山。父親希望的是，女兒將來有個好歸宿，經營好自己的家庭。這是我心中父親角色的原型。

可是，現代不是古時候。女兒曾說，她不想結婚生子。要按照當今世道來看，這也許不是玩笑話。我在她幼年，曾經說什麼三從四德的原則給她。我同學說我莫名其妙。嗯，現代是兩性平權，三從四德是骨灰級，甚至恐龍級的價值觀了。

現代的新娘，出嫁時是開懷大笑，辦得和舞會一樣。以前的新娘是含羞默默，拜別父母說不上還得哭一場。因為現代，隨時就可以回娘家，嫁出去有什麼好哭的。現代社會，父女關係已經改變了，女兒把娘家也當自己家，所謂的嫁，和娶，是傳統社會的概念。平權社會，就是定個結婚契約而已，屬於民事關係。對於婚姻，唯有這個契約在約束著，其餘就是靠風俗習慣等其他社會規範了。而這些風俗習慣正在瓦解中。我常在臉書上看，女兒因為父母的財產分配，抱怨爸媽偏心。如果要按照傳統習慣行事，女兒大概會抱怨父親不疼他，偏心。現代社會，愛，某個層面上說是指你付錢多寡的程度。沒有給錢，或是給的少，就是你不夠愛他。

母親前幾天告訴我，妹妹在抱怨當年沒拿到嫁粧。那是快20年前的事。我說，你也沒有和男方要聘金啊。媽媽接著說，年前父親剛過世，妹妹及妹婿就要媽媽把存摺與印章等交給他們保管。前一陣子，還勸我媽媽先把房屋給分了。

我只有一個想法，我爸爸還好死了。還活著，應該會很傷心吧。

傳統社會，女兒將來都是要嫁人的，婚前在娘家，婚後在婆家。我所感動的那個故事，就是那個時代背景。現在不只是女系家族，台灣簡直是女系社會，父親的地位正衰弱，女兒長大後，嫁人後，其實已經變身成具有繼承身分的外人，所謂的親情，越來越淡薄。

我還是比較懷念那個時代，你可以說我古板。但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復古風矣。父親寵女兒，應該的，要好好寵。因為，當她長大後，你要寵也沒那個機會了，她說她小時候是黑歷史，對於你的舊情綿綿，也許覺得非常無聊。

我覺得，成功的父親就是有錢的父親。剛才說的那部電影，如果父親很有錢的話，也許就把女兒留下，派人去找女婿算帳了。女系家族裡，長女就是這樣。娘家太有錢，又無兄弟，故事就是另外一種版本。

其實也可以認個乾女兒，我以前不懂，現在有點明白了為什麼。但不好說。

我女兒小時候，真是好可愛，我永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