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冷銳，幽夜沁涼。雖未至霜雪，初冬寒意卻添重了夜露，結於草木牆瓦，反使夜色清明稀薄許多。

舒城闃靜，萬籟俱寂。一切生息宛若讓寒露凝止般，悄然無聲。月光如冰流，攀牆附瓦、蜿蜒巷弄，冬夜清明之中，城池的每一個角落皆無可遁逃於鏡般銀月。

若月有知感，此際許會讓曲折巷弄之中那一點細微騷動而吸引了目光。那是一座讓高牆曲巷分隔得零碎窄小的屋宅，宅中廂房沉靜座落，其中一間內，卻有一人，轉醒於眾生酣眠深時，細細斂去聲響、躡步下床。

床榻內側，一名女子睡得深熟，吐息沉穩，身側偎倚著一名女嬰。

黎久歌拉過衾被、穩妥覆蓋兩人，不讓自己離去的空隙為涼意竄入，隨即抓起床頭懸掛的披風，旋掛上肩，俐落將繫帶拉緊、纏結後，一面攏著披風、一面躡足邁出，朝房門走去。

日前殷神風來訪，帶來人力相助，經手夫婦倆對外一切交易與聯絡，讓他們得以在宅中隱居了好一陣，不必冒著風險、更無須每回出入皆擔心受怕，讓他們草木皆兵了好一陣的緊繃心神，終得鬆懈、閒適幾日。

可難得鬆懈了幾日，反使那個懸在心上的念想，沉甸甸得更為鮮明。

再過一陣，便至霜雪之期，屆時行動將更加麻煩，他得趁這陣子了結此事才行。

當時，殷神風得知自己決意留在舒城，除了讓向雲煙母子安穩調養外，係是因佩劍讓雷鳴侵奪而去，需將之取回，不宜愈行愈遠。他素知佩劍之於黎久歌之重，本提議要幫手，卻讓黎久歌回絕，畢竟雷風幫並非等閒之地，上回逃出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此際戒備興許已有改動，他不願殷神風為自己冒險，更何況他尚未有周全之計，亦不宜妄動。

殷神風離去後，他費了數日，依照當時在雷風幫中行動印象，繪下宅落內外大致方位，也反覆與向雲煙、岳清硯，甚至是挽紅確認。他告訴了向雲煙自己此夜深更行動之計，但仍希望她安心睡下，不要為自己擔心。

然而，黎久歌才跨開了幾步，細微嚶嚀聲，便在身後響起，在寒意沁薄的夜中，輕輕迴響著。

他頓步回頭，發現是嚶嚀細聲，是床榻上的小小黎月正繃顫著身軀，幼嫩短小的四肢在空中抓舞著，似是想要翻身。

那張小臉因為自己動作的無能為力而漸漸揪擰皺起、唇齒間擠出的嚶嚀漸漸扭曲成泣聲，眼見她就要扯嗓放聲，黎久歌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抱起向雲煙身邊的黎月，拍撫著她小小身軀，試圖安撫，深怕嬰兒無有忌憚的嚎哭聲，要驚醒向雲煙與屋中其他人的好眠。

儘管黎月看似消去了泣意，此舉卻仍是驚動了向雲煙，她微微顫了眼睫後，揉著惺忪睡眼轉醒。自有了黎月，她夜裡總是淺眠，縱使黎月少哭少鬧，也免不了一晚要醒過來查看幾回。

可此回睜眼望見的，卻是黎久歌抱著黎月，身上覆著外出披風，乍醒的她有些疑惑。

「久歌你……」可才啟唇欲問，向雲煙便立即想起，他正是欲趁今夜，馳馬騁至雷風幫根據地，趁暗潛入、取回佩劍。她明白黎久歌許是讓黎月的哭鬧纏住了，又不願驚醒自己，遂伸出了雙手，「將月兒交我罷，別耽擱了你欲行之事。」

「吵醒妳了，妳快些睡回去吧，我盡快回來。」黎久歌歉然說道，一面將懷中黎月抱予給向雲煙。後者仔細接過，將嬰孩摟來懷中，將她再度哄睡。

溫柔的拍撫中，黎月緩緩又闔了眼，睡得稚嫩而天真，然而一雙小手卻緊揪著黎久歌披風不放。

「這孩子……」向雲煙輕輕笑了笑，騰出一隻手要掰開女兒揪緊的雙拳。未料，扳了好一陣，竟是扳不開離月沃德死緊的小小拳頭。一個女嬰能有如此大的氣力，教向雲煙心中一驚。

黎久歌亦覺怪異，接手向雲煙，試圖將女兒的小手自披風上拉開。他當然不敢用蠻力，深怕傷了嬰孩脆弱的指骨。然他習武多年，稍有收斂的力道仍是比尋常人要大上一些，更何況是對一名女嬰。可詭異的是，黎久歌竟也拉不開黎月緊纏的幼嫩拳指。

「這──」黎久歌皺起眉頭，瞳眸中閃現著不知是不解抑或不安的情緒。

「月兒，爹有要事，將手放開好不好？」向雲煙在黎月耳邊柔聲哄著她，即使明知她還未能聽懂。見自己不管怎麼拉扯，竟都動搖不了這個不過數月大嬰孩，她心中緩緩浮生不安情緒，那片瀰漫著絳色血霧的夢，再度回到她的腦海中。

陰司……是否還透過黎月，自黃泉默默注視著自己？雖知只是自己胡思亂想，可向雲煙卻為此思慌亂了心口。

「罷了，我另加一件外袍吧。」黎久歌正打算將身上披風褪去，向雲煙突然一把捉住他手腕。他移眸望去，迎上了一張盈滿擔怕的面容。

「久歌……我覺得今夜不大吉利……你還是別去了吧……」

「可接下來幾日多陰，月光暗淡，不適合行動……如今一天冷過一天，只怕不久便要進入雪季，屆時將──」黎久歌直覺道出心中顧慮，可看清月光下向雲煙惶然的面色，不由得一時折了心念。

黎月這番怪異的狀況，確實讓他心中遲疑。而向雲煙既生擔憂，今夜自己若去，她怕是不能再安寢了。話語懸了半晌，終化作一聲無奈輕嘆。他反握住向雲煙的手，朝她點了點頭。

既是計畫作罷，這披風仍舊要脫，他拉鬆了胸前披風繫帶，鬆了披覆，心想黎月既捉著披風不放，索性將之轉覆蓋於她小小的身子之上、將她包覆得溫暖，可當黎久歌如此決定後，黎月竟莫名鬆了箝制，將手縮入溫暖的披風中，那仍舊天真酣睡的臉龐，讓一切看起來宛如眠中無意識的動作。

那夜，黎久歌未能去成雷風幫，翌夜開始一連幾個陰日，夜裡月光暗淡，難以辨物視路，他亦無法動身。

再幾日，飄起了隆冬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