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輕降於舒城，街上人潮漸漸稀少，來往寥寥行人，不是腳步疲憊、便是匆忙，皆是趕著歸家。街邊，三條人影不慌不忙沿街而行，在已有些昏昧的天光之下，不甚引人注目。

殷神風微微落後半步，隨著身側黎久歌的領路，察覺他緩下腳步，他微微抬眸察望，才發覺自己來到了個不起眼的巷口。正疑惑為何黎久歌不繼續前行時，瞥見他投來一個眼神，殷神風微微撇過了頭──身後，是他特意攜著隨行的侍僕。

「你先到街店上吃點東西，兩個時辰後，回到此處相候。」殷神風從腰間錢袋掏出了點銀錢予他，如是吩咐。那人以雙手恭敬地接捧過銀錢，轉身而去。

黎久歌這才領著殷神風，再度邁開腳步，穿入巷弄、從染著夕昏之色的街道上隱沒去。

踏入宅院，兩人一眼便望見候在前院的向雲煙、與她擔憂不已的愁容，然而那臉容、卻在望清黎久歌身邊之人後，轉為訝喜。原先還擔憂著黎久歌自午後便一去不回，如今彷彿一眼明朗始末，只管著為殷神風的到來驚喜。

歡談間，一道颯朗青影從屋內步出，雖似讓屋前歡騰所引來，然而那道沉穩未變的腳步，卻似並未為屋前意外來人而驚動絲毫。反是庭前眾人，聽聞步履細聲轉過頭來，一人激動地三步併作二步、跨上前來。

「師尊！闊別許久，徒兒終於再度得見師尊！數年疏於問候，是徒兒禮數未至──」殷神風激動得幾乎要跪下單膝，讓岳清硯及時扶了住。

向雲煙在後頭看著，眸中不禁多了一抹新奇之意。與殷神風認識雖不足說深，可相較於神秘的蕭靜之、抑鬱的黎久歌，殷神風是瀟灑而開闊的，平時相處也甚是風趣不羈，今日難得見他此狀，更教向雲煙心中對這位幾乎不曾說起自己來歷的中年男子多了幾分好奇與敬畏。

「無須介意。我既言遯世雲遊、行無定向，本非你們能輕易覓得。」岳清硯眉眼淡淡、煦然笑道，「今日既來，便留下一塊用膳如何？」

岳清硯徵詢似地望向夫婦，兩人自是歡迎，向雲煙也出言邀了幾句，更朝著後頭的灶房喚了幾聲，正在準備晚膳的挽紅雙手一面在油裙上擦抹著、一面快步而出。因為已是夕昏時分，殷神風早就存了來蹭餐飯的心思，臉也不腆地就爽快應允了。

「挽紅，今夜有客，勞妳多備些菜餚了。」向雲煙笑意吟吟，朝著挽紅吩咐道。

「那三位跟殷公子先到廳裡坐一會兒吧，現在灶房裡正在熬給月小姐的肉糜，等肉糜熬好了，我便再多弄份飯菜！」見眾人開心，挽紅也雀躍地答應道、腳步蹦蹭地轉回灶房。

「月……小姐？莫不就是大哥說的──」殷神風聽見挽紅話中蹊蹺，然而思緒只消一轉，他便意會過來，面上欣喜更深，探手拍了拍黎久歌，「三弟有了千金，還不快帶出來讓我這個伯伯見一見！」

「午後便帶到了清硯師尊的房裡，現下應是在小竹床上睡著，我去抱來罷。」向雲煙眸眼輕彎，趕忙撩著裙去了。

「你們夫妻好樣的，竟敢讓師尊替你們顧孩子？」殷神風恢復了尋常逸趣，故作姿態地瞥了眼黎久歌，後者正欲如往常相處方式般反唇相譏，卻見岳清硯笑著開口，化解去殷神風的刁難。

「沒事的，那女娃……我看著來緣。況且為師如今可是寄在久歌與雲煙籬下，也不好平白吃喝。」岳清硯此話有幾分玩笑意味，使眾人未曾注意前半句中的些許遲疑。

「只要師尊願意，這兒也是師尊的家，徒兒並非這樣看待──」本要涼聲反駁殷神風的黎久歌，突然慌了手腳，急著要向岳清硯解釋。話語未竟，殷神風與岳清硯都笑了。

「三弟還是這個較真的脾性，哈哈。」

黎久歌這才意會，兩人原來是一搭一唱，沒好氣地白了個眼，但倒是不敢對著岳清硯，盡數給了殷神風。

不久，菜餚皆備，眾人聚於灶房邊一小廳，圍著木桌用晚膳。挽紅將黎月與那張小竹床也拉到了桌邊，捧著一小碗肉糜仔細餵食著懷中嬰孩。

「若朝廷與那江湖幫派皆不願輕易鬆手，想必你們接下來得更小心行跡了，日子過得這般戰兢、總也不好。」餐桌上氣氛雖是歡愉，殷神風卻也不避諱提及此事。

「雲煙身子一直虛弱，禁不起再三舟車勞頓，月兒又未足歲，需穩適環境照料成長，而我……也還有不能離開此地的理由……只能先躲著一陣了。」黎久歌持箸夾菜的手稍稍一頓，嘆了口氣。

「低調些過日子倒沒什麼，只是此處並非能自足之地，家中用度時常得透過街市商鋪，我與久歌之圖像讓人懸得到處皆是，他們又認得挽紅，街上更不時有人盤查、遮了面反而顯眼，每至需要採買之時，確如二哥所說，總讓人戰戰兢兢……」向雲煙面色略顯憂愁，一雙掘了飯的箸筷懸在半空中，但在殷神風面前，不願太過低落，都時轉了念頭，樂觀一笑，「現在出入之事，皆靠久歌操心。但若能順利躲過一陣，掩去行蹤，或許……能讓雷風幫與侍衛司認為我們已離開此地，屆時舒城反而成了最安全之地也未必。」

餐桌對側的殷神風掃了眼夫妻二人，雙眸倏忽凝亮起來。

「我見舒城情勢，亦是料到你們如今處境。今日前來，除了一探師尊，也是想盡點棉薄之力。」殷神風將手中箸筷暫時擱在碗上，雙手撐倚著桌緣，正色接續道，「君胤雖是感覺敏銳、手腳俐落，但這採買往來之事，常需與人照面，難保不會讓其他人留下什麼印象，終究難以根除風險。我今日帶了一名甚是信任的隨從，讓他候在巷口，方才一路來此，君胤想必已是認得了，以後我讓他每日辰巳、未申之交皆到外頭那個巷口，你們需要採買什麼、聯絡什麼，都讓他代勞吧，順道讓他留意一下城中情勢，知會你們。」

「二哥這──」夫妻兩人微微一訝，正要開口，便讓殷神風抬手止住了話語。

「這等時候，你們該不會要與我客氣吧？」睞了兩人一眼，殷神風語氣多了幾分勸重，「我此次雖得機會前來舒城，畢竟不能久留，多個人一來可以幫上你們、二來可定時給我們報個平安信，也好讓平時遠在京城的我與大哥能放個心。我知你們一項不願捲入外人，但此事上就別推辭了吧。」

「那……謝過二哥了。」黎久歌感激地抱拳答謝，向雲煙亦是謝意盈眸，見殷神風已擱下碗筷好一陣，趕忙又催著他用膳。

「君胤與弟妹就委屈些時日吧，但是──可別委屈了我這可愛的小姪女了。」殷神風轉向一旁的挽紅，探手捏了捏黎月嫩頰，像是逗弄、又像欺侮，生性安靜的黎月並未閃躲哭鬧，倒是黎久歌沒好氣，急忙出掌拍掉他。

一頓飯，又恢復了尋常的嬉笑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