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機裡不斷報著四川汶川大地震的消息，看著一幕幕生離死別的哭嚎，奮勇救人的大愛，還有丟下職責先逃的自私，彷彿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場地震。

是的，就是那麼巧，我才剛當上公務員還不到兩個月，就碰上了那場世紀大地震。光是東星大樓救災的工作，就已經讓我值了至少三個晚上的夜班，白天還得繼續上班。在台北市的救災差不多告終時，我又被派到了台北市認養的神岡跟中寮鄉，繼續那裡的救災重建工作。

沒到災區以前，都只是從電視理看到的畫面，雖然震撼，但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一直到了神岡以後，才開始真正體會什麼叫做地獄。東西大樓再慘，不過是一棟大樓而已，踏入神岡卻開始是怵目驚心的斷垣殘壁，而且是接二連三的斷垣殘壁。

我們在那裡遇到了北市府先行派遣的區公所救難人員，她勉強的笑著說，這裡還好，中寮那裡才真正是慘不忍睹。果然一到中寮，才打開車門，就聞到刺鼻的消毒水混合著屍體的腐味，一陣劇烈的噁心與暈眩，幾乎讓我無法邁開腳步走向指揮中心。

北市府與中寮鄉公所設置的聯合救災中心就在倒塌的鄉公所前廣場，那裡原本是員工的停車場，目前用竹子跟帆布搭了簡單的辦公場所，四周都還堆滿了尚待清除的瓦礫。

我們在由各式各樣長桌拼成的「辦公桌」坐下，等著馬上開始的工作簡報。這時我好奇的看著後面堆放的一個一個米黃色的長櫃，低問派駐當地的區公所同仁，一位小姐跟我說，「那是存放屍體的臨時冰櫃。」因為殯儀館跟醫院的冰櫃都冰滿了，只好用簡易冰櫃先露天存放。她是北投區公所的課員，兩個孩子的媽媽，是第一批志願來災區救災的北市府公務員。

她跟我談了初來乍到時的震撼與百感交集。中寮鄉有多慘？看圖片，看新聞都不準，只要跟你講，在中寮鄉，死了十分之一的人，每家幾乎都有死人，你就能夠理解那是什麼樣的感覺。第一天到中寮時，根本找不到一處可供辦公的場所，因為所有的建築物都垮了，沒水沒電，除了死人，什麼都缺。而且對於早已習慣電腦作業的市府同仁來說，很難想像竟然還有公文是用複寫紙手寫，而且是在號稱科技王國的台灣。於是他們連夜從台北搬電腦般各樣辦公用具，拿北市報廢的公車當作臨時辦公處所，勉強才建立的一點救災的樣子。

不過最慘的，還是人。由於音訊全斷，鄉公所的檔案資料全部在瓦礫中化做灰燼，他們只好拿著鄉公所給的地圖，每天清晨五點出發，沿著山路挨家挨戶調查受損狀況，然後晚上七點正好巡完一趟回到指揮中心，再就著微弱的燈光，把資料重新一筆一筆鍵入。「每一家都有著傷心的故事。」她說得很淡，但是話理確有濃得化不開的哀傷。

那一夜，跟工作人員睡在稍遠處的破舊旅社，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入眼盡是滿目的瘡痍與那永遠無法飄散的腐敗氣味。

第二天，我隨著市府同仁大致走了幾個搜救點，說是點，但其實是一整片坍垮的山壁，裡面埋著不知道多少戶的人家。儘管市府跟鄉公所同仁好心拿了三明治給我當早餐充飢，但就是沒有任何食慾。

直到中午回到中心，準備下午的工作會議時，我再度看到那個令我納悶許久的景象。

其實我昨天晚上就已經注意到她，一個年約六七十，頭髮灰白的阿嬷，一個人孤伶伶的坐在倒塌鄉公所的樓梯，吃著慈濟志工媽媽給的便當。我原本以為她可能是來幫忙的民眾，可是我現在又看到她坐在同樣的位置，依然不發一語的吃著便當，我不禁好奇的問著市府同仁。「喔！那個阿嬷是來等消息的，她兒子全家都被埋了，只剩她一個人。」同仁簡單的回答我。離地震都過了兩週了，還有可能救得回來嗎？我實在很懷疑。「她是在等一個希望吧！至少沒找到就還有希望！所以她每天都來等消息。」看著她拳縮在樓梯轉角，孤伶伶的吃著便當，我不禁一陣鼻酸。

到中寮之前，我其實跟那些觀光課或者守在電視機前等著消費八卦血腥畫面的一般人沒啥兩樣。我甚至帶了相機，打算多拍些照片留念，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親身參與救災。但是在神岡我還拿得出來，到中寮我卻怎麼樣也按不下快門。每一幅畫面都是多少人的痛苦傷心？我有什麼資格去把別人的痛苦傷心當作我自己的紀念？

於是我一張照片都沒有拍，光是我眼睛所看到的畫面，就已經是我內心的永恆。

本來故事應該到此結束，沒想到兩年後竟又發生了另外一段機緣。

2001年的十月，台北開始下起誇張的雨勢，減弱成低氣壓的颱風，竟然造成台北百年的洪水。雨勢最大的當晚，我在消防局值班，為著眼前的淹水局勢憂心忡忡。雖然洪水逐漸退去，但是雨勢不歇，淹水地區通通泡在爛泥與垃圾裡。

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大家紛紛準備找地方小瞇一下，以備明天的搶修工作。忽然有五位穿著小飛俠雨衣戴著斗笠拿著掃把的歐巴桑進來。我以為他們是來報案的民眾，連忙問她們有什麼事需要幫助。

帶頭的歐巴桑靦腆的說，他們是從中寮來的，當初受過北市府的幫助，所以這次他們從新聞看到台北市淹水很嚴重，所以他們自掏腰包北上來幫忙打掃。

看著她們純樸真誠的臉孔，我當時真的一陣哽咽，無法言語。儘管她們只是五個人，根本幫不了面積那麼龐大的淹水地區，可是我在她們身上看到了人性的溫暖與光輝。

回到新聞，溫家寶終於面對災民痛哭失聲，對著他的救援部屬痛罵，「你們是人民在養的，快把十幾萬的人民救出來。」當下，我真的能充分體會他的心情，那種恨不得發揮神力救出每個同胞的心情。在這裡，我再度看到了人性善良的一面，也忠心祈禱那十幾萬失聯的災民，都能逢凶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