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５．賦格曲

　　走在我倆中學時代都曾經流連忘返的重慶南路上，各自尋找著自己留下的足跡。

　　楊浩在一排被束之高閣的翻譯書裏，指著其中一本要我看書名，並且逗我的口吻說：「這就是妳！」

　　我踮起腳尖順著他的眼光望去，是三島由紀夫的《愛的飢渴》，臉色剎時僵住，不明白楊浩怎會這樣看我！「飢渴」真是個難聽的字眼喲，讓人想到「性」。楊浩卻笑我：「我只要妳看書名，而且是『愛』字哦，妳自己想到哪裏了﹖」

    我沒有告訴過楊浩，我倆才真正在一起不到三個月，已經超越我跟蘭謙在一起六年多的親密程度了。雖然緊守著最後一個關口沒有突破，但我覺得，除了一種虛偽的安全感之外，那其實又有多大的差別﹖

　　蘭謙的生命中壓抑了許多事，尤其是欲望，而楊浩竟是不壓抑的。在我成長的、那充滿禁忌的環境裏，竟有人是不壓抑的，這一點對我，實在是一大魅惑吧。

　　聽楊浩談起過，初中時期，他的父親開始臥病。起初，他仍舊維持著好學生的樣子，每天早晨背著書包向母親說再見，走出家門，不，從二樓的家走到三樓上去，進入父親的書房，一待一個上午，下午溜到任何一個跟學校教育無關的地方，晃啊蕩的。直到父親病逝，才從這夢遊式的生活醒覺過來，像所有正常的孩子一般地考高中、準備考大學。夢遊式的生活卻是周而復始的，高一下以後，他再度天天背著書包走出家門，卻總是錯過學校的大門。

　　聽著楊浩如何在十七歲時就從一個二十八歲女人的身上體驗了生之大慾，我在想像中為他的過往塗抹上一層彩繪玻璃的色澤，色彩背後，是一種管風琴式的和聲，那聲音充盈於我敏感焦躁的身軀。那其實是一場不自覺的等待，等待楊浩來為我的身體啟蒙吧﹖那華麗的和聲在我的天靈蓋上嗡嗡地響……楊浩對許多女人做過的事，七年來蘭謙和我壓抑不去碰觸的事，像巴哈Ｄ小調賦格曲，一開場的風琴那樣奔放的一聲，有時我甚至懷疑和楊浩相識的意義就在於此吧﹖然而每一回不是我瑟縮，就是他退卻。矛盾和遲疑，終於把這樣的期待延宕下來。

　　以前學地理，有種伏流埋在沙漠的地底下，靜靜淌水，它是不是時時想要噴湧出大地﹖我實在不願意面對自己近日的敏感、神經質與惱怒會跟這部份的因素有關。

　　只是，楊浩已把我的世界搞得方寸大亂，在我的內在，愛、欲望、婚姻之間竟已不是和諧的殊途同歸了。我總預感自己終究不會嫁給楊浩，可是，難道我也是跟他同類的人，只是過去沒有機會察覺﹖往往被自己的假設嚇一跳，假設之後，再找理由一一推翻，而純粹的愛情，卻似乎已經不存在了。

　　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換了一個人。我曾經懷疑過對蘭謙的移情別戀會不會是因為他的那場病使他變了，所以沒辦法再愛他，原來變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他如果知道我的改變恐怕也不會再愛我了！這想法令我覺得非常悲哀，即使照樣住在台北，這一樣的城市、一樣的家庭裏，我卻覺得是被原來的自己放逐了，周遭的一切愈熟悉，我覺得愈孤獨。

　　我們在重慶南路上走著，一家唱片行放著喬治‧麥可的音樂，我過去鮮少接觸的西方流行音樂，因著楊浩的關係倒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麥可魅惑的嗓音當街低喚著：「 I want　your sex, I want your love…… 」令人有些好笑，如果人與人之間真能坦誠相見到這種地步，倒也單純﹖楊浩真不是個中國人哪，如果他到了歐美社會就不是異端了吧﹖

　　我突發奇想：「楊浩，我們一起出去唸書好不好﹖」意外地，楊浩眼睛為之一亮，彷彿我推開他密閉已久的一扇窗子，「好啊！」

　　晚餐時楊浩很興奮，說這是他想了很久的事，「考上醫學院以後，就沒有提起勁做任何一件事了，跟妳在一起，妳的性格大概會推動我去做吧！」

　　他說要放棄醫學改唸哲學我不能置信：「這……太可惜了吧！」他似乎想不出來有什麼可惜，我說：「醫學院要唸七年耶！」而他竟回答我：「妳的前一個愛情不也談了將近七年﹖」

　　我聳聳肩默不作聲。

　　握著侍者遞上來的免洗筷，我將塑膠套用力向下一滑，嗤地一聲筷子穿出塑膠套，一根木屑卻刺進我的肉裏，楊浩一把握住我的手，一絲血滲了出來，「妳，唉，不是告訴過妳這筷子不能這樣子打開，這筷子……」他講得急切舌頭都打結了，我卻意外地發現：「噯，你會口吃耶！」

    我們吃海鮮麵，楊浩把麵中的蛤蜊都挑出來。我說：「這麼好吃的東西你怎麼不吃﹖」

　　「不喜歡，我不喜歡那種用牙齒把它扳開的感覺。」

　　「唔。」我更意外地發現楊浩很「酷」的外表下倒也有顆柔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