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２．潮浪

　　眾叛親離。

　　我絕望地想著，自己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媽媽過世前，為了要跟蘭謙在一起而跟媽媽關係緊張，媽媽才過世半年多，卻又為了不要跟蘭謙在一起而跟全家人翻臉，命運怎麼會這樣荒謬﹖尤其還讓爸爸難過，我怎麼會這麼不孝呢！

　　愛情本身是不是含有意志的成份﹖如果有，那恐怕也是上帝的意志吧！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對蘭謙深情不渝，結果愛情卻變得如此複雜難堪！我曾經以為感情也有意志的成份，結果自己的心志卻是這樣的不可信任！過去我雖懼怕分手，卻從未想過移情別戀的會是自己。為什麼變了﹖是我們的愛情之土忽略了灌溉，還是自己的心就是如此貪饜﹖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背叛蘭謙，還是不能忍受順境，要背叛命運﹖愛情像一隻巨大的手，蠱惑著我出走。我訂了婚，卻想要從這個安穩的狀態裏走出來。

　　楊浩約我出來。坐在民生東路一家麥當勞前的木頭椅上等我。

　　只是看我一眼，他便問我：「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如何啟齒，楊浩是個閒雲野鶴，恐怕沒有這個心理準備吧﹖

　　「妳跟他攤牌了﹖」

　　我點頭，並觀察他的神情。

　　他抽菸。

　　「你們分手了﹖」

　　點頭。

　　「他……怎麼樣﹖還好嗎﹖」

　　「很難過，也許……我也不知道，他……應該還算理智。」

　　「那也不見得，他如果說他沒有關係，更可能大有關係。妳從現在開始，至少每個禮拜打一次電話給他。」

　　為什麼要告訴我應該怎麼做﹖我感覺被激怒了，猛地轉頭注視他：「我會……說不定天天打，但是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呀！」

　　人聲嘈雜起來。

　　置身喧嘩之中，楊浩突然像是揭開一項不可思議的大發現：「所以，現在妳是我的女朋友了﹖」

　　一個媽媽拉住她的小男孩：「坐在這裏等阿姨！」

　　我頭暈腦脹地看著那對母子，感覺到楊浩在說話：「什麼﹖」

　　「妳是我的女朋友了﹖」

　　「誰說的！」

　　那男孩耍賴：「媽，我要吃冰淇淋！」

　　他母親把他按在椅子上，不理他。

　　楊浩：「妳是我的女朋友！」

　　「神經病！」

　　男孩的聲音進入歇斯底里狀態：「媽我要吃冰淇淋媽我要吃冰淇淋媽我要吃冰淇淋……」

　　楊浩：「妳是我的女朋友！」

　　男孩：「媽，我，要，吃，冰，淇，淋……」

　　我突然笑出來，拉起楊浩的手：「走吧，帶你去吃冰淇淋！」

　　站在十字路口，楊浩問我：「妳打算帶我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

　　楊浩貼近我的耳朵：「去我那邊。」

　　楊浩是真的還沒有心理準備吧！他跟上一任女朋友分手，已是高中的事了，十八歲，他現在，二十九，馬上要突破三十大關，上一次戀愛於他簡直是天寶遺事了。

　　他唸附中，女朋友是育達的，他讀的書她是不但不懂，連翻都不會去翻的，但是他渴望著她，愛戀著她。那時，他每跟她說起將來要出國去，也許紐約，也許巴黎，總之，一個可以放浪形骸的地方，那是她想像力之外的假設，她總是一聽就淚如泉湧，好像馬上就要面臨生離死別。

　　後來終於還是她先離開他的，毫無餘地，她說：「跟你在一起，太沒有安全感！」起初他只覺得自由了，竟有幾分竊喜，不住地深呼吸，其實跟她交往不到兩個月他已經開始東張西望了。兩個禮拜之後，他發覺是玩真的才真的慌了，極度憂鬱，並且瘋狂地感覺到對那女孩無可救藥的佔有慾，他去找那位「第三者」狠狠打過一架，打得很舒坦，差點被退學。然後在慌悚中，他突然的淡忘掉關於女人的一切，包括女朋友之前的，啟發他情慾之門的一個二十八歲女人等等……

　　他跌破眾人眼鏡地考取台大醫科，分科時便選了婦科。他從醫學的角度重新深入女人的肌理脈絡。他交往無數的女人，辨認她們之間微細的分別。起初他吸吮女人的愛情，然而無法反哺，漸漸地，他放棄了愛情，他跟女人的交往幾乎鮮少超過三個月。

　　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卻要做我的男朋友嗎﹖

　　他帶我回到他的單身公寓，讓我坐在餐桌前的一張椅子上。他去沖壺茶回來，「發覺妳還好好坐在這邊，感覺很欣慰！」

　　「什麼意思﹖」

　　「不知道，就是感覺，妳坐在這裏的感覺很好。」

　　我坐在這裏，向四周張望我的「背景」，一張木質餐桌、桌上幾個杯子、一只手拉胚煙灰缸、背後是一張卓別林的陳舊海報。

　　「感覺我們好像是多年不見的情侶重逢。」他說。

　　「你對每個女人都這麼說吧！」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我們喝著熱騰騰的茶，兩人心中都湧起溫暖的愛情，如潮浪拍岸。

　　並躺下來，他一遍遍吻我。

　　「你知道嗎﹖我從中部回來的火車上，夢見一隻大猩猩帶我去射太陽。」

　　「然後呢﹖」

　　「射中啦！」

　　「然後呢﹖」

　　「天空就掉下好多好多布丁。」

　　「真的﹖有這麼可愛的夢﹖」

　　他忽然邪里邪氣地笑起來，我不解地瞅著他。

　　「猩猩代表一種原始的力量吧，妳知道射箭通常象徵什麼﹖」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兩手抱著膝蓋，把臉埋進去。他從背後環抱住我：「不要怕，過一段日子，大家都比較能接受這個情況了，我會，明－媒－正－娶。現在，我不會，」卻又笑著看我：「除非妳想要！」

　　我抬起頭轉過去瞪他一眼，他正色說：「其實，妳二十五，不算太小了，本來就可以決定妳要什麼，而不是妳的男朋友要什麼。」

　　「哼！」

　　「噢，我知道了，妳的意思是說妳想親我……」

　　「你個大頭！」我推開他，再度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