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４．餐廳

    芳鄰西餐廳。我倆相對而坐，他問我學什麼的、做什麼工作、家有什麼人，我有問必答，他忽然笑起來：「妳怎麼都不問問我是誰﹖」

　　「你是醫生。」

　　「我叫什麼名字﹖」

　　「你忘記自己的名字了嗎﹖幹嘛問我﹖」

　　「妳可真是一針見血！」

　　「什麼﹖」

　　「沒什麼！妳如果觀察力好的話會知道我的名字，每個醫生都掛著名牌。」

　　「痛得要死，誰有工夫去看你的名牌！」

　　他看著我：「妳那時候並沒有那麼痛，妳只是在生氣。」

　　我奇道：「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妳覺得我幫妳看病的時候竟然還跟旁邊的護士說笑，讓妳不痛快、而且感覺被忽視。」

　　「胡說！」

　　「而且妳有看我，絕對有。」

　　「自戀狂！誰要看你！你到底叫什麼鬼名字，愛說不說！」

　　「楊浩，浩浩盪盪的浩。」

　　「唔。」楊浩，這個名字，就這樣走進我的生活，從此把我攪得天翻地覆！

　　我低頭認真為手上的吐司細細抹上一層牛油，抬頭看他一眼，他盤裏的東西都還沒動，於是我把抹好牛油的吐司遞過去：「給你吧！」他接過去，很驚奇的樣子，他說不知道跟多少的女人一起吃過早餐，從來沒遇過會幫他塗牛油的哦，感覺好溫暖。

　　「多少女人﹖」

　　「忘了！」

　　他遺忘過許多事情。後來他告訴我，他有過騎腳踏車橫越半個台北市，只為了爬上某個初中同學家浴室氣窗外的堆木，跟一群同學爭先恐後看他家女房客洗澡的經驗。到底看到了沒有﹖他完全失去記憶，事後吹噓中，女人的乳房無限擴大，終至爆破了正確的形體，那時萬萬沒有想到在未來的生命裏，「看女人的身體」竟成為他的職業！

　　他高中以來物以類聚的一群，自從他當了婦科大夫以後就莫名其妙地把他奉為盟主看待，有什麼人對女人的身體熟悉程度會超過一個婦科醫師﹖其中那個牙醫系的痞子並且羨慕萬分地惋惜當初上不了醫學系，「媽的！再好看的女人，到你面前都是一堆爛牙！靠近一點，還會聞到她食道裏嘔出來的義大利麵味！」

　　我仍把他當醫生，蹙著眉頭問他：「我老是肚子痛，以後該不會生不出小孩﹖」

　　「胡說，每個女孩子體質不同，有人痛、有人不痛，妳把身體養好一點，等妳……結了婚以後就會改善。」

　　「真的嗎﹖」

　　他點頭，正視我，好像想把醫生與病人的關係恢復成男人與女人，以便看進我生理外的其他部份。我卻忙著從這樣的關係裏掙脫出來，好像唯有如此才有理由跟他坐在這裏，吃著早點。我說：「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婦產科，好尷尬。」

　　他微笑看我，像是在等待我解釋怎麼樣尷尬。

　　「我昨晚做夢，夢見自己在準備洗澡的時候，發現浴室是個開放的空間，人來人往的都看得見，我想打開蓮蓬頭，起碼用水做為帷幕，結果一滴水都沒有，我一直轉開關，轉不出半滴水！」

　　他認真想著我的夢，試圖找到一些現實與夢的關連吧，他說：「妳對自己的身體，也就是一個禮拜以前突然停經的事，事實上憂慮得很，所以在夢裏對於水龍頭流不出半滴水覺得恐慌。」

　　「那麼沒有門的浴室呢﹖可能我已經預感到即將面臨的尷尬了。」

　　「可能哦……」他又認真正視我：「不要尷尬，至少在我面前一點都不需要！」

　　沉默。

　　侍者收走盤子之後，我說：「我想點一個布丁。」

　　楊浩盯著我看，好一會兒，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點兩客，我陪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