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３．初見

我問過他一千零一次，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時候，好像在想什麼，究竟是在想什麼啊﹖

……「想等會兒，怎麼樣把這個女孩子約出來。」

　　……「想這個女孩子怎麼呆呆的﹖」

　　……「哪有想什麼﹖我就是認真給妳看病呀，我是醫生耶！」

　　……「想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好亮呀，等等再偷看一眼。」

　　………

我認真聽取每一個答案。

「事實上，那是我第二次見到妳，真正的第一次，是一個哭不出聲的場面。」有一天他這麼說。

他輪職當一夜的班，看完交班前的最後一個病人，他努力集中精神回憶，是在哪裏見過剛才那個女孩子﹖

當了兩年住院醫師，這兩年像得了失憶症一樣，他不記得自己經歷過什麼。有時朋友跟他提起不久前才發生的事，他卻完全沒有絲毫印象！他想出國走走，早早就有這個念頭卻遲遲沒有行動，這時又提醒自己，如果再不出去，更換一個新的生活，自己還能不能集中精神做任何一件事都值得懷疑！為什麼對這個女孩卻覺得似曾相識﹖

　　這女孩短短的頭髮，一雙眼睛，Jesus ！（「清清如水！」他說。）

　　當他以職業性的口吻問她有沒有懷孕的可能時，她暴跳的樣子倒又不像羞澀的未成年少女。

　　他脫下白袍，忽焉想起，她是三個月前他去急診室找朋友，卻遇到的那個初聞母親噩耗大慟失聲的女孩。她有顯著的不同是因為髮型變了，但她的眼睛他印象特別深刻。那日看見她的樣子實在不忍，他當婦科醫師，拍過不少啼不出聲的嬰兒，那日眾人聽見她「啊……」一聲就發不出任何聲音，好像所有人都跟著屏息，使他覺得有義務去把她倒抓過來當新生嬰兒一樣拍拍哄哄。他走上前熟練地拍她的背，她在他手裏咳出聲音，然後就山洪暴發一樣的哭，不知在他懷中哭了多久，直到一個男孩子過來，兩人對視一眼，那男孩從他手中接過她去，而她彷彿渾然不覺，對誰也沒瞧上一眼。

　　他看看病歷表上的名字，趙玉。（「所以，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妳！」）

　　那女孩還得去排隊領藥，應該沒那麼快就離開，換言之，如果他運氣好的話，還來得及在醫院門口攔截住她。

　　他從容地掛好白袍，吹著口哨走向停車場，開車出來，在附近繞第三圈的時候看見她走出醫院的大門。他按一聲喇叭，搖下車窗向女孩招手，喊她的名字。她不確定地停下腳步。

　　他問她：「有沒有聽話先吃一包藥﹖」

　　她好像不知道他在問什麼，想一想才點頭。（「像個啞子！」他說。）

　　他說：「還痛不痛﹖我送妳一程。」

　　她又搖頭。

　　「妳怎麼不用講的﹖盡是搖頭、點頭。」

　　她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下，忽然笑著對他說：「噯，男醫生找女病人亂搭訕，你不怕……」

　　他打斷她：「我現在不是醫生，只是個路人。妳回家還是要去哪裏﹖」

　　「關你什麼事﹖」

　　「上車，我送妳。」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坐上他的車。

　　「妳還痛不痛﹖」

　　「稍微，一陣一陣的。」

　　「吃飯沒﹖」

　　「早飯還午飯﹖」

　　「任何一種。」

　　「都沒有。」

　　「我也是，我們去吃個Bru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