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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下飛翔39
2007/09/17 08:22:57瀏覽573|回應0|推薦2

39.母逝

  

  媽媽竟真的撒手不管了!

 

  五月梅雨粗冷,我在辦公室裏接到鄰居的電話,「趙玉呀,妳媽媽昏倒在路上,妳趕快到醫院來呀!」

  我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昏倒不是太嚴重的事吧﹖我仍舊鎮定,先去洗手間上個小號,然後收拾包包。同事劉建銘騎摩托車送我到醫院,離開時,另一位同事看了我一眼,帶著安慰的神色,似乎別人都把事情想得比我嚴重﹖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

 

  醫院裏,醫護人員正在母親身上用什麼東西壓著,砰砰!砰砰!砰砰!他們以某種儀器在母親的胸口捶擊,母親閤著眼,沒有任何表情。她的身體短短胖胖的,那比例非常可愛。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說要離家出走時,我去幫她拿的那雙紅色高根鞋,正待看看母親的腳上穿什麼鞋子,卻看到那兩位醫護人員對我哥搖搖頭。

 

  他們對我哥搖頭。直到這時候,我才真知道發生了什麼。不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了,我似乎「啊……」地一聲,聲音卻咽住了,好像失聲症的病人,兩眼瞪著母親,眼淚滂沱而下,喉嚨卻乾澀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急診室的大夫走出去了,這樣的場面看過不少了吧﹖有另外一個醫生並未跟著走出去,他過來扶住我的背,像拍一個竟不哭出聲音的新生嬰兒,拍了許久,我猛咳一陣才「哇……」地痛哭出聲。

 

  醫院裏混亂著此起彼落的哭聲,幾個阿姨、母親生前的好友陸續趕到。一會兒嫂嫂俞君來了,大聲哭喊起來:「不可能,你們騙我!」跟哥哥相擁著哭。然後蘭謙也來了,他把我從那個醫生手中接過來,陪著我哭。

 

  直到父親從基隆趕來。我知道這事實得由我去跟爸爸說,我必須安慰他。我走過去,抱住他低低說一聲:「爸,你不要太難過,媽媽過世了。」父親站著不動,如石膏像一般佇立著,良久,連姿勢都不動一下,我和哥哥、嫂嫂都嚇壞了,齊齊跪下來:「爸你身體要緊啊!」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要暢快地哭個幾回,但也還是不知愁地哭泣,這種無知的情緒交織著對於後事的忙碌,回想起來,初初面對死亡的反應其實還不算太過悲哀。要到後來,我每遇到一些事情,忽然想到自己沒了媽媽,才真正地感到傷痛。

 

  夜裏,都要聽著樓下母親靈前錄音機反覆播送的「南無阿彌陀佛」的誦經才能睡著,有時一閤眼,立即又醒過來,卻怎麼也沒有夢到媽媽。人死後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呢﹖

 

  有的,我漸漸這麼相信了。來上香的鄰居、親戚都說:「不要難過呀,你媽媽是有修才能這樣沒有痛苦的過去,兒女媳婦又各個那麼孝順,她來世只有更好!」

 

  母親是在去買菜的路上忽焉休克倒地的,鄰居把她送往醫院的路上便已沒有脈膊了。那天的冷雨下得瘋狂,教人難忘。

 

  阿秋來,對我說:「妳媽走的方式,就像她的個性一樣的灑脫!」我楞了楞,沒有想過母親灑不灑脫,她只是個書讀不多、相貌平庸、做事麻利、脾氣有時不大好、但菜做得還可以、矮矮胖胖的女人。

 

  她會打小孩,尤其哥小時候被打得最慘。有一回吃了母親的棍子躲進桌子底下,邊哭著他不要讀書了,母親說:「好,你不要讀書,明天開始就到山上去放羊!」我們後山真的有幾頭不知誰養的黑山羊,以後哥每挨揍,就說要到山上去放羊。

 

  母親容易遷怒,除了最後那段時間,為了蘭謙,過去我跟她是比較不犯沖的,大概是獨生女,從小從撒嬌裏深得察言觀色之三昧吧。母親翻臉如翻書,但是一笑起來咯咯咯五分鐘停不下來。她忽然不見了,沒有一聲告別,像她發怒或是大笑一樣地突兀。

 

  滿腦子想要補綴對母親生前最後的一些記憶。

 

  那一次與母親口角之後……我想起最後一個月來,媽媽有時竟會從鄰居那兒要新開的薔薇來插在我的房間。我複習那一陣子媽媽的作息,上午起來,我把報紙丟給她,她就坐在床上從頭看到尾,看到立法院竟沒有人打架時會惋惜地說:「啊,今天的報紙不好看!」被我跟哥說是「唯恐天下不亂!」她看文化版會對一些流行用語提出意見,有次她很振奮地告訴我:「張大春要V.S.胡台麗也!」停半晌,看我沒什麼反應才明問:「啊V.S.是什麼﹖」她有時也跟我要書看,她喜歡看「好時年」的翻譯小說。我早晨夾吐司時會夾一份強迫她吃,她總說:「我要減肥。」然後我會說:「減妳個大頭!」

 

  沒有外人在時,我們在客廳裏折元寶,各自想著心事,除了錄音機反覆播放的「南無阿彌陀佛」誦唸聲之外,氣氛起先寧謐極了。有一天,正折著元寶,一疊親戚送來排成塔狀的啤酒突然倒下來,哥說了一句:「看吧,媽媽就是不喜歡喝啤酒!」我跟嫂嫂不知怎麼,聽著都好像媽媽就在旁邊一樣,忍俊不住,互相對望一眼,忽然笑了出來。

 

  我們開始談論母親,一件事一件事地拿出來說,後來親朋好友來也談論、追述起各自記得的往事,他們說她甚至會在門口跟鄰居小朋友搶著跳繩!連我同事劉建銘都有這樣的記憶,說有一次打電話給我,我媽接的,他用他一貫字正腔圓的國語說:「麻煩請趙玉聽電話。」卻聽我媽對著電話大喊:「豬八戒!你現在在哪裏﹖還不趕快給我滾回來!」他囁嚅著說:「對…對不起,我是趙玉的同事。」母親口氣馬上溫柔下來:「啊--不好意思,我以為,是我兒子又在跟我做怪。」劉建銘微笑緬懷起來,而我們一家就這樣聽著,哭了笑、笑了哭。

 

  頭七剛過,一位阿姨來,提起「天安門事件」,我們一家一整個禮拜不曾看報紙、電視、接觸任何媒體,聽見如此慘事不禁震懾。掙扎一陣子,後來「想通了」,母親生前從不錯過任何一天的新聞,有時還有她自己的眉批,這樣的大事必不願意我們不曉世事吧,於是我們把電視小聲地打開,恰好那一再重覆的報導畫面是黑白的……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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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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