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５．病人

　　整整住院九十一天，蘭謙跟同房的難友們都混得很熟了。這間病房有六個床位，他的病床在右側靠窗。

　　隔壁床是一個緬甸華僑，姓顧，大家喊他室長，因為他看起來沒有半點病人的樣子，有新的病患進來或是要移床位他都會去幫忙推床。有時老遠聽見護士長尖聲叫他的名字，你便知道他又躲在某處抽菸被抓到了。

　　室長第一次到蘭謙病床前來搭訕時，我很好奇地看著他的光頭，他頭上有一道新月形的疤痕，恰好從他的左耳接到右耳，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說：「妳在看這個嗎﹖這沒什麼，因為我太喜歡戴耳機，戴久了就變成這個樣子。」後來才曉得他在緬甸作戰時腦袋受了傷，送到美國去頭上開一道大鐮刀，以後輾轉被送到台灣來療養。很多年了，腦袋也開三次了還醫不好。

　　室長大約不太能控制自己，他想找人講話的時候便一直講，無視於對方的反應。起初我不大介意，但是他的話委實太多，打擾蘭謙的休息了，我把他趕回他的病床他還是對著我們喋喋不休。有次蘭謙睡著，我拿本《蕙風詞話》在看，室長跑過來，想不理他，他把書奪去，我以為他是緬甸華僑又生在戰亂認不得幾個中國字的，沒想到他竟用一種似吟詩的調子大聲朗誦起來：「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後……」邊唸還邊看著我，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一把把書搶回來生著氣說：「好像唸祭文，難聽死了！」

　　蘭謙的對床是個七十歲上下的老先生，住院有一段日子了。聽說是腦裏左右對襯長了一對瘤，左邊的在照過鈷六十之後已見萎縮，右邊的卻沒有效果，年紀這麼大了也不敢輕易動腦手術。只有老伴陪著，似乎沒見到其他親人。可憐的老兵，他的樣子很像從前眷村裏的伯伯，有著任何一個村裏的叔叔伯伯臉上都有的神情。

　　老伯伯隔壁住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病患，也是正在服兵役的，據說腦瘤的發病率以二十歲左右特別高，那剛好是當兵的年紀，所以三總在這方面的臨床經驗倒是豐富。這個瘦子拿他以前的照片給我們看，完全認不出來！「我住院前六十一公斤，現在，三十七！」他的腫瘤細胞照鈷六十沒有效果，必須要開刀，可是他現在體力太差，只能先控制，等到體力養好一點院方才敢給他動手術。

　　我好奇地問道：「那你怎麼不好好努力加餐飯，趕快把身體養好﹖」

　　他說：「沒辦法，我的腦瘤壓到的是控制食慾的神經，我得了厭食症，吃東西難過得要命！」

　　「有這種神經﹖」

　　「有啊，妳沒看隔壁病房那個小胖子，也是腦瘤，才十二歲，體重一百多公斤，他剛好跟我相反，壓到的神經害他一直吃個不停！」

　　他說他現在已經進步了，剛送進來的時候，眼睛看東西只有光的反應，現在眼睛看得見了，言下對自己的痊癒仍充滿了信心。我和蘭謙看著他慢慢走回病床，腳踝上的筋與骨一突一突地，兩人不覺把手握緊了。

　　另外靠門的兩床都是車禍的傷患。有一個已經完全失去記憶，他的臉相當清秀，比許多女孩子還要白皙。他的母親把他當成初生的嬰兒，從用手指頭拿小餅乾、兩手捧一個裝著鮮奶的杯子，一個動作、一個動作耐心地從頭教起。

　　另一個比蘭謙晚進來，剛來時除腦部外，手、腳都有傷處，常在半夜時發出豬啼一般痛苦的嚎叫，後來外傷穩定了，親戚朋友不時來逗引他回憶往事，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一回幾個部隊的阿兵哥來，圍著他的床邊唱著「心事誰人知」，唱了幾句，他竟跟著哼起來，他的母親跟姊姊兩個抱頭痛哭然後又掩著淚歡樂地笑，他愈唱愈順口，「心愛你哪有了解，請你得忍耐……」整個病房的人都拍手，為他打起鼓舞的拍子。